天剛蒙蒙亮,江心月就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她推開窗,看見呆六娘正踮着腳往馬車上搬東西,發髻上沾着的晨露在曦光裡閃着細碎的光。
“三娘!”呆六娘仰頭喊,聲音裡帶着喘息,“冰鑒太重了,快來搭把手!”
江心月匆匆披衣下樓。院子裡,兩個包着厚棉被的大木箱正冒着白氣。她伸手摸了摸,冰涼的觸感透過棉布傳來。
“荔枝肉都搗好了?”她搓着手問,早晨的涼意讓她打了個哆嗦。
呆六娘掀開箱蓋,露出裡面排列整齊的青瓷碗:“按你說的,每碗冰沙上都蓋了芭蕉葉。”她突然湊近,壓低聲音,“就是玫瑰露比預想的少了兩瓶......”
“夠用。”江心月數着碗數,手指在碗沿上輕輕點過,“夫人們最多嘗個鮮,不會真吃完。”她說着把歪了的碗扶正。
馬車駛過空蕩蕩的街市,車軸發出吱呀聲響。呆六娘一直盯着冰鑒,手指無意識地絞着衣角。
“緊張?”江心月用胳膊肘碰了碰她。
呆六娘搖搖頭,又點點頭:“我、我沒見過大官家的宅子。”她聲音越來越小,“聽說他們家的狗都比人金貴......”
當馬車拐進朱雀大街時,兩人同時屏住了呼吸。
朝陽把京兆尹府的朱漆大門照得像抹了層油,門楣上“清正廉明”的匾額金燦燦的晃眼睛。門前兩尊石獅子張着大口,仿佛下一秒就要吼出聲來。
“那、那屋檐上......”呆六娘突然抓緊江心月的袖子,“蹲的是麒麟嗎?”
江心月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屋檐四角确實蹲着幾隻造型奇特的石獸,在晨光中威風凜凜,“是獬豸,專吃貪官的那種。”她故意逗呆六娘。
門房小厮皺着眉打量她們粗布衣裳上沾的冰渣:“送冰飲的?走側門。”他鼻子裡哼了一聲,像趕蒼蠅似的揮揮手。
穿過側門時,呆六娘的繡花鞋踩在青石闆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她突然停下腳步,指着遊廊下挂着的金絲鳥籠:“三娘你看!那畫眉吃的櫻桃比咱們賣的還大!”
江心月正要說話,忽然聞到一陣荷香。轉過影壁,滿池荷花撞進眼裡,粉白的花瓣上露珠滾來滾去。呆六娘張着嘴,差點撞上前面的丫鬟。
“兩位姑娘,這邊請。”一個穿綠比甲的丫鬟引着她們往後院走。
穿過月亮門,呆六娘的腳步越來越慢。她盯着假山旁的石雕,突然拽了拽江心月的衣角:“那池子裡的紅鯉......比我胳膊還粗......”池中一尾紅鯉躍出水面,“啪”地濺起水花。
江心月捏了捏她冰涼的手指:“記住,咱們的冰飲,他們一輩子都沒吃過。”她聲音很輕,但字字清晰。
水榭裡傳來陣陣說笑聲。十幾個着錦緞的夫人正在賞荷,有個穿月華裙的突然指着她們:“快看,送冰碗的來了!”
江心月深吸一口氣,揭開青瓷碗上的琉璃蓋。粉白的荔枝冰沙冒着絲絲涼氣,如初雪般晶瑩。
“這是用嶺南荔枝肉搗的冰沙。”她用銀匙輕輕撥開表層,冰沙發出細微的沙沙聲,“澆的是晨露初收時采的玫瑰露。”
呆六娘麻利地往每碗冰沙上放龍眼,動作又快又穩:“這兩粒新鮮龍眼要最後吃,能解甜膩。”她說話時眼睛亮晶晶的。
夫人們驚訝地看着玫瑰露在冰沙上漸漸暈開,像朝霞映在雪地上。
一位戴金步搖的夫人剛嘗了口,就驚呼:“這冰竟半點不碜牙!”
“回夫人,”江心月笑道,“我們用細紗濾了十遍,再放在井水裡鎮了一夜。”她說着指了指冰鑒上凝結的水珠。
“有意思!”另一位穿绛紫褙子的夫人拍手,,腕間的玉镯相碰發出清脆聲響,“這冰沙看着像雪,吃着像蜜,叫什麼名兒?”
江心月正要回答,屏風後傳來一聲輕咳。一個着沉香色馬面裙的婦人緩步走來,翡翠镯子在水榭的光線下泛着柔光。
呆六娘手裡的銀匙“當啷”掉在了地上,在地闆上彈了兩下。
“六娘...”婦人眼眶突然紅了,聲音有些發抖,“你怎麼瘦成這樣?”
水榭裡霎時安靜下來。江心月看見婦人發間的金鳳簪微微顫動——那是正室夫人才能戴的樣式。
呆六娘彎腰撿起銀匙,在圍裙上擦了擦:“夫人認錯人了。”她聲音很輕,但每個字都咬得清清楚楚。
“你三歲起就最怕熱......”婦人伸手想碰呆六娘的臉,又在半空停住,手指微微發抖,“回家吧,你爹他......”
“夫人嘗嘗冰飲吧。”呆六娘端起一碗遞過去,指尖發白,聲音卻穩得出奇:“龍眼要趁冰吃。”
有夫人打圓場:“這冰沙當真稀奇,叫什麼名兒?”
“雪霞飲。”江心月接過話頭,往呆六娘身邊挪了半步,“取'曉露染霞色,清冰凝荔香'的意思。”
劉夫人怔怔望着碗裡融化的玫瑰露,忽然說:“給我也來一碗。”
呆六娘舀冰沙的手很穩,隻是指尖發白。當她把碗遞給劉夫人時,輕聲說了句:“我現在過得很好。”這句話輕得像歎息,但江心月聽得清清楚楚。
離府時,看門的小厮追上來塞給呆六娘個荷包:“夫人賞的。”呆六娘剛要推辭,江心月已經接過來掂了掂——碎銀子底下還壓着張地契。
那晚的月亮特别圓,江心月記得很清楚。院子的小闆凳上,她和呆六娘并排坐着。月光透過柳樹的縫隙灑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芝麻餅。”江心月往旁邊挪了挪,讓出半張闆凳,“周叔家的,我排了半個時辰隊呢。”油紙包打開時發出脆響,熱氣混着芝麻香撲面而來。
呆六娘一屁股坐下,她掰了塊最大的遞給江心月:“你先吃。”她的手指沾上了油漬,在月光下亮晶晶的。
呆六娘手裡捏着半塊芝麻糖,糖渣簌簌地往下掉,落在她的粗布裙子上。她盯着那些碎屑看了好久,突然開口:“其實......我娘是妾。”這句話輕得像片羽毛落在地上。
江心月正往小茶爐裡添炭,聞言手頓了頓。她沒有說話,隻是把剛煮好的姜茶往呆六娘那邊推了推。茶碗裡的熱氣在月光下袅袅升起,模糊了兩人的視線。
“那年我十歲。”呆六娘盯着茶碗裡晃動的月影,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碗沿,“外祖父家犯了事,娘跪在書房外求了一整夜。”
茶爐裡的炭火“啪”地爆了個火星。江心月看見呆六娘的手指微微發抖,指甲邊緣因為常年幹活而有些粗糙。
“父親說......國法大于家事。”呆六娘的聲音突然哽住了,她低下頭,一滴水珠落在手背上,在月光下閃着微光。
“後來娘帶着我走了。”呆六娘突然笑了一下,那笑容在月光下顯得格外脆弱,“就帶了個小包袱,裡頭裝着我的布老虎,還有兩件換洗衣裳。”她說着摸了摸懷裡,好像那裡真有個布老虎似的。
她掰下一小塊芝麻糖放進嘴裡,慢慢咀嚼着:“我們住在城南的破院子裡。娘給人繡帕子,我去藥鋪碾藥。”她的手指在膝蓋上輕輕劃着,像是在回憶繡繃的紋路,“有天娘咳血染紅了繡繃......”
聲音突然斷了。江心月輕輕握住她發抖的手,發現指尖冰涼。兩人就這樣沉默着,隻有茶爐裡的炭火偶爾發出輕微的噼啪聲。
“父親來接我們回去時,娘已經說不了話了。”呆六娘盯着地上爬過的螞蟻,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她最後指了指我,又指了指父親。”
月光把兩人的影子投在地上,一個縮成小小的一團,像是要把自己藏起來。
江心月突然覺得胸口發悶——這丫頭平日活蹦亂跳得像隻麻雀,此刻卻像是被雨水打濕的雛鳥。
“府裡很好。”呆六娘突然轉了話頭,語氣輕快了些,“劉夫人給我做新衣裳,弟弟妹妹也愛跟着我玩。”她掰着手指細數,“有吃不完的點心,睡不冷的床......”
江心月注意到呆六娘說這些時,手指一直無意識地揪着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