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太好了。”呆六娘突然把臉埋進掌心,聲音悶悶的,“每次用膳,劉夫人都把最好的菜夾給我。弟弟過生辰,我的新衣裳比他還多......”她的肩膀輕輕抖動着。
她擡起頭,眼淚在火光下亮晶晶的:“三娘,你明白嗎?他們越對我好,我越覺得自己像個外人。”她胡亂抹了把臉,“就像、就像他們是在替我娘補償我。”
呆六娘用袖子擦了擦臉,粗布摩擦皮膚發出輕微的聲響:“及笄那天,我穿着大紅織金裙。”呆六娘盯着地上的影子,“父親請了全城的夫人小姐,劉夫人給我插簪時手都在抖。”她突然苦笑,“那麼多人看着,我卻隻想逃。所以那天,我留了封信就跑了。”
江心月想起原主第一次在見到呆六娘的樣子——精緻的繡鞋踩在泥地裡,沉重的金簪滑落草叢。
“其實...我今天見到父親了。”呆六娘裹緊外袍,聲音悶在布料裡,“在拐角的時候,他正跟人聊天。”她揪着衣服上的盤扣,“我就在後面看着,看着他走過去...背影好像沒以前挺了。”
茶爐上的水又開了,白氣一股股往外冒。江心月拎起鐵壺沖茶,水聲蓋過了呆六娘吸鼻子的聲音。
“三娘。”呆六娘突然擡頭,眼睛在月光下亮得驚人,“要是...要是我現在回去,會不會很沒出息?”
江心月把沖好的茶推過去:“你想回去?”
“我不知道。”呆六娘捧起茶碗暖手,“就是今天看見父親的白頭發...還有,劉夫人今日給的荷包。”她咬了下嘴唇,“可我一想到要天天穿那些漂亮衣裳,像個瓷娃娃似的......”
“後悔嗎?”江心月輕聲問,往茶壺裡添了些熱水。
呆六娘搖搖頭,忽然從懷裡掏出個舊荷包。荷包的繡線已經有些褪色,但上面的梅花圖案依然精緻。她小心翼翼地打開,裡面除了幾塊碎銀子,還有張泛黃的紙片,上面歪歪扭扭畫着三個小人。
“我小時候畫的。”呆六娘的手指輕輕撫過紙片,指尖在某個位置停頓了一下,“父親,劉夫人,還有我。”
江心月湊近看了看。畫上那個紮着小辮的女孩笑得燦爛,站在兩個大人中間,三人手拉着手。
“其實......”呆六娘嚼着餅,含混不清地說,“在珍珠坊的日子,比在府裡自在多了。”她踢了踢腳邊的石子,“雖然睡硬床闆,吃粗茶淡飯,但不用天天擔心行差踏錯。”
江心月看着她被月光勾勒的側臉:“劉夫人知道你來這兒嗎?”
“不知道。”呆六娘搖頭,突然笑了,“但現在知道了。”
“三娘。”呆六娘盯着那點微光,“你說......我是不是太不知好歹了?”
江心月拿起火鉗撥了撥炭火:“怎麼說?”
“府裡錦衣玉食的,我卻跑出來吃苦。”呆六娘絞着手指,“劉夫人對我比親生的還好,可我一見她就渾身不自在。”她聲音越來越小,“有時候我想,要是娘還在......”
江心月接過荷包,她沒打開看,隻是輕輕放在茶爐旁:“你想回去看看嗎?”
呆六娘沒立即回答。她伸手去拿芝麻餅,卻發現已經涼了。
“我不知道。”她終于開口,“每次回去,劉夫人就哭,父親就歎氣......我......”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摳着闆凳邊緣的木刺,“三娘,我有時候想,要是當初娘沒帶我走,或者要是我們沒被接回去......”
江心月突然站起身:“等着。”她快步走進屋裡,不一會兒拿着個布包回來,“給。”
呆六娘打開一看,是那個舊布老虎,洗得發白但幹幹淨淨。她眼睛一下子亮了:“你幫我補好了?”
“嗯,加了點新棉花。”江心月坐下重新生火,“前天下雨,你落在這兒的。”
呆六娘把布老虎緊緊抱在懷裡,突然“噗嗤”笑了:“記得嗎?第一次見面你就笑話它。”
“因為你說它叫'大将軍'。”江心月也笑了,“明明耳朵都掉了一隻。”
“那是打仗受傷的!”呆六娘抗議道,聲音終于有了往日的活力。她把布老虎舉到月光下,“你看,現在傷好了。”
茶爐重新燒開了,江心月沏了杯新茶。兩人安靜地喝着,月光漸漸西斜。不知過了多久,呆六娘突然說:“三娘,我明天......想回去看看劉夫人。”
江心月點點頭,把荷包遞還給她。呆六娘卻沒接,隻是把布老虎小心地塞進懷裡。
“這個你留着。”她推回荷包,“要是、要是我後天沒回來,你就......”
“我就去府上要人。”江心月打斷她,把荷包塞進呆六娘袖袋,“順便讨要這半個月的芝麻餅錢。”
呆六娘瞪大眼睛,随即哈哈大笑。
“三娘。”呆六娘突然開口,聲音比平時輕,“我今天去城南了。”
“那個破院子還在。”呆六娘的聲音有些許哽咽,“窗紙還是我娘補的那塊,補丁像個歪嘴娃娃。”她突然笑起來,笑聲卻像被什麼掐斷了,“王掌櫃的藥鋪改成綢緞莊了,門口那截樹樁倒沒變,我總坐在上面等娘領工錢。”
江心月往茶爐裡添了塊炭。火星“噼啪”炸開時,呆六娘的肩膀跟着抖了一下。
“睡吧。”江心月起身拍了拍她的肩,“明天還要熬新的玫瑰露。”
月光下,兩人肩并肩往屋裡走。江心月突然想起什麼,轉身從架子上取下一個小瓷罐。
“給,”她将瓷罐遞給呆六娘,“昨天熬的枇杷膏,睡前含一勺,對嗓子好。”
呆六娘接過瓷罐,手指在光滑的釉面上摩挲了幾下,突然笑了:“三娘,你跟我娘一樣愛操心。”
月光透過窗棂,在床榻上灑下斑駁的光影。
江心月側身躺着,聽着身旁呆六娘均勻的呼吸聲。這小丫頭睡前還抽抽搭搭的,這會兒倒是睡得香甜。
借着月光,江心月看見呆六娘臉上還挂着未幹的淚痕,睫毛上沾着細小的淚珠。她伸手輕輕擦了擦,指腹觸到溫熱的濕意。
呆六娘在睡夢中皺了皺鼻子,翻了個身,把懷裡的布老虎抱得更緊了。
江心月掖了掖被角,卻怎麼也睡不着。屋外傳來幾聲蟲鳴,夜風拂過窗前的柳枝,發出沙沙的輕響。她望着房梁上晃動的光影,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事。
那時她還是個紮着羊角辮的小丫頭,每天最期待的就是晚飯後跟父親學泡茶。父親的手很大,能穩穩地握住茶壺,水流像一條銀線注入茶杯。“要慢,”父親總說,“水太急會把茶葉燙壞。”母親就坐在一旁繡花,時不時擡頭笑看他們父女倆。
江心月記得父親教她認茶葉時,總愛用手指輕輕點她的鼻尖。“這是龍井,這是碧螺春......”茶香混着父親身上的松木味,特别好聞。有次她不小心打翻了茶盞,滾燙的茶水潑在手上,疼得直掉眼淚。父親連忙把她抱到井邊沖涼水,母親急得連針線筐都打翻了。
想到這裡,江心月眼眶有些發熱。她輕輕翻了個身,怕驚醒了身旁的呆六娘。月光移到了床尾,照亮了牆角放着的小茶爐。那是她照着記憶裡父親用的樣式做的,雖然粗糙了些,但煮茶時總覺得父親就在身邊似的。
呆六娘突然在夢中呓語:“娘......别走......”聲音裡帶着哭腔。江心月連忙輕輕拍她的背,像哄小孩一樣。呆六娘漸漸安靜下來,呼吸又變得綿長。
江心月望着窗外那輪明月,想起父親常說“月是故鄉明”。不知道現實世界的父母現在可好?是不是也在看着同樣的月亮?她突然很想再喝一次父親泡的茶,再聽母親唠叨幾句“女孩子要端莊”。
呆六娘又往她這邊蹭了蹭,腦袋抵在她肩膀上。江心月輕輕歎了口氣,把被子往她那邊拉了拉。
明天還要早起熬玫瑰露呢。江心月閉上眼睛,聽着呆六娘均勻的呼吸聲,慢慢沉入夢鄉。夢裡,她似乎又聞到了那熟悉的茶香,聽見父親在說:“月兒,水要慢些倒......”
明天,當太陽升起時,珍珠坊又會迎來新的一天。會有新的茶要煮,新的冰飲要調配,新的客人要招待。但此刻,在這靜谧的月光下,有些心事隻能說給月亮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