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就着住吧。”周老大用袖子擦了擦桌面積灰,“天熱時可以打開透透氣,”他指了指角落裡巴掌大的小窗,“不過下雨得趕緊關上,浪大時海水會灌進來。”
呆六娘把包袱往床上一扔,迫不及待地撲到窗前:“三娘快看!能看到整個碼頭!”她興奮地指着遠處。
江心月放下行李,發現床單上還有沒拍幹淨的泥沙,摸上去粗粝硌手。她正想說什麼,甲闆上突然傳來“砰”的一聲巨響,整艘船都晃了晃。紛亂的腳步聲像打雷一樣從頭頂滾過,有人粗着嗓子喊:“漕幫查船!所有人出來!”
“怎麼回事?”她警覺地轉向門口。
周老大擺擺手,示意她們别出聲:“别緊張,是漕幫的人在查船。”他蹑手蹑腳地走到門邊,耳朵貼在門闆上聽了聽,回頭壓低聲音,“你們把路引準備好,最近查走私蔗糖查得緊。”
呆六娘緊張地抓住江心月的衣角,聲音都變了調:“三娘,我們的路引呢?”
“在這兒呢。”江心月從貼身口袋裡掏出兩張蓋着紅印的紙,她仔細檢查了一遍印章,确認沒有模糊。
呆六娘踮着腳從門縫往外看,眼睛瞪得溜圓:“三娘,他們拿着好長的棍子在捅貨箱!有個穿藍衣服的被按在地上了!”
甲闆上的吼聲越來越近:“所有人帶上行李到岸上接受檢查!女人小孩先出來!”
江心月的手心沁出冷汗,把路引捏出了褶皺。她突然抓住周老大的胳膊:“周大哥,我們......”
“噓——”周老大突然豎起耳朵,臉色變得凝重,“領頭的是趙五?那混球最愛刁難女客......”他猛地轉身從床底拖出個木箱,掏出兩件粗布衣裳,“快換上這個,就說是我侄女跟船去探親。記住,我是臨江府人士,你們爹是我堂兄。”
江心月還沒反應過來,呆六娘已經利索地套上了滿是魚腥味的褂子,寬大的衣擺垂到她膝蓋,活像個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甲闆上傳來踹門聲,隔壁艙房有個女人驚叫起來,接着是瓷器摔碎的聲音。
“快!”周老大着急催促,“把你那綢緞腰帶藏起來!這料子一看就不是漁家姑娘穿得起的!”
江心月手忙腳亂地解下繡花腰帶塞進袖袋,粗布衣裳的領口磨得她脖子發紅。呆六娘突然抓起牆角一把魚鱗往她們衣擺上抹:“這樣更像!我見過漁村的姑娘,身上都有魚腥味!”
艙門被猛地推開時,江心月正彎腰系鞋帶。一雙沾滿泥巴的官靴踏進門框,她擡頭看見個滿臉橫肉的漢子,腰間别着塊刻“漕”字的木牌,牌子上還沾着可疑的褐色污漬。
“路引。”漢子攤開長滿老繭的手掌,指甲縫裡黑乎乎的。
江心月遞上路引時,發現自己的手指在微微發抖。趙五眯着眼反複查看,突然用路引拍打手心:“江氏?哪兒的人?”
“回、回官爺,”江心月嗓子發緊,“臨江府人士,跟周叔去嶺南探親。”
趙五突然彎腰湊近她:“探親?”他嘴裡噴出的蒜味熏得江心月後退半步,“細皮嫩肉的,倒像是......”
“趙五!”周老大突然插進來,往漢子手裡塞了什麼東西,銅錢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響,“我親侄女,頭回出門不懂規矩。您多包涵。”
趙五掂了掂手裡的銅錢,突然一把抓過呆六娘的手:“這小丫頭手上連個繭子都沒有,像是幹活的?”
呆六娘“哇”地哭出聲,眼淚說來就來:“我、我天天幫三娘穿珍珠鍊子...”她突然從口袋裡掏出一把圓潤的木薯珍珠,那是她們準備到嶺南做樣品的。“您看!這都是我穿的!我還會編漁網呢!”
江心月的心跳差點停止,這些珍珠要是被認出來......
趙五捏起一顆珍珠對着光看了看,突然咧嘴笑了,露出幾顆發黃的牙齒:“有點意思。”他把珍珠抛回給呆六娘,“行了,帶着你姐上岸登記去。記住,半個時辰後開船,過時不候!”
走到跳闆上時,江心月的腿還是軟的,差點被自己的裙擺絆倒。呆六娘緊緊攥着她的手,小聲道:“三娘,我剛才厲害不?我學陳嬸罵街時的樣子裝的!”
“厲害。”江心月捏了捏她汗濕的手心,“晚上給你買糖糕吃。”
岸邊臨時支起的棚子裡,幾個書吏正在登記名冊。江心月看到前面有個穿綢緞的商人正偷偷往書吏袖子裡塞銀子,那書吏眼皮都不擡就收下了。
“姓名?”輪到她們時,書吏頭也不擡地蘸了蘸墨。
“江......”江心月忽然停頓,想起周老大交代的身份。
書吏狐疑地擡頭,眉毛挑得老高:“江什麼?”
“江小魚!”呆六娘突然脆生生地接話,髒兮兮的小臉笑得燦爛,“我姐叫江小魚,我叫江小蝦!我們是臨江府漁村的!”
書吏筆尖一頓,突然哈哈大笑,笑得胡子直顫:“倒是應景!”他蘸墨寫下名字,墨迹在粗糙的紙面上暈開些許。
江心月長舒一口氣,擡頭看見周老大在碼頭對面沖她們使眼色。他身邊站着個賣糖糕的小販,正掀開蒸籠,白茫茫的蒸汽模糊了他的面容。江心月突然覺得,這趟去嶺南的路,恐怕比她想象的要艱難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