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時與一下子從夢中驚醒,房間裡暖意融融,沈以甯立在一旁,眼中是對他的無限擔憂,見他醒來,連忙端起一旁的藥碗:“時與,快喝藥吧,你凍得太久了,别凍壞了……”
苦澀藥液入喉,才刺激得他神思清明了幾分:“我這是回到朔州城了……”
沈以甯點點頭,吩咐皎月将房間裡的暖爐燒得更熱些,外面冰天雪地,一連下了幾日的大雪,她不敢想象時與穿着單衣是怎麼一路回來的。
沈以甯緊咬着下唇,硬生生将眼淚憋了回去。
“我回到朔州城了……”
他一直記得從北漠軍營回朔州城的路,騎馬兩日,走路,不知要幾日。
北漠狼子野心,不可輕視。
父親教他的最後一個兵法是,李代桃僵。
想到這,裴時與掀開被子,快步奔向門口,他幾乎要分不清夢境和現實了。
“不要去,時與。”沈以甯搶先一步攔在了門口,雙眼通紅,臉上滿是哀求。
肩上突然傳來刺痛,即便已經換上了柔軟的絲質寝衣,但布料與皮膚摩擦依然會帶來火辣辣的疼痛。
這樣的疼痛使他清醒,沒有分餅,沒有囑托,也沒有戰術讨論。
隻有父親讓他快走,嘶吼着,用力地推開他:“時與快走,帶上我,我們兩個人都逃不掉……追兵就快來了……快走!”
他無措地用雙手堵着父親身上的血窟窿,可不管他怎麼努力,鮮血還是源源不斷地從他指縫中流出,父親的聲音也越來越小,最後整個人靠在了他的懷裡。
他脫下衣物裹在了父親身上,可懷中的身體還是漸漸變得冰涼。
雪花飛揚,他的眼淚凍結成冰,睫毛上結了厚厚一層白。
裴時與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了,聲音沙啞:“那隻是個夢,對嗎?”
他腳步踉跄,不過幾步路,整個人卻虛弱地随時要栽倒。
他費勁地從床上抱起被子,厚厚的一團幾乎要将他整個人淹沒:“我得給父親蓋上被子,外面在下雪,很冷的……”
他的聲音隔着棉花傳來,悶悶的,沈以甯的心像被人狠狠捏了一把,她終于忍不住哭出聲來。
裴時與被人發現時,身着單衣倒在雪地裡,他用瘦小的身軀拉着裴聞清的屍體一路跋涉,麻繩已将他的肩膀勒得血肉模糊,而裴聞清全身是傷,鮮血浸透了身下的木闆。
所見之人無不扼腕。
“阿娘呢?”
沈以甯的哭聲突然止住,她望着裴時與蒼白無血色的臉上那殘留的一絲期冀,喉頭像被冰雪堵塞。
“阿娘呢?”沈以甯痛苦的表情落入裴時與的眼中,隐隐的擔憂似乎成真,他頹然倒地,無力地閉上雙眼,嘴唇微微顫抖:“阿娘也出事了,對不對?”
阿娘身懷六甲,行動不便,而北漠夜襲,全城動亂,覆巢之下……
雙重悲傷交替侵襲着他,他連一滴淚都流不出來了,腦海中隻剩一句話:他為何要活着回來?
如果伴随着美夢長眠于草原之上,漫天大雪抹去他的蹤迹,倒也不失為一件幸事。畢竟在那個溫暖之地,他不是孤身一人。
沈以甯看着裴時與原本圓潤的臉頰已被折磨得凹陷,合身的白綢寝衣如今空空蕩蕩地挂在他身上。
屋内燭火通明,卻照得他臉上一片死寂,嘴角流出一行淡淡的血。
不要!
沈以甯飛撲過去,用力撬開裴時與的嘴,将手帕塞了進去:“不要這樣,時與,不要這樣……”
裴時與疲憊睜眼,雙目通紅,卻不掉一滴淚。
沈以甯感覺自己的心在被人用一把鈍刀子狠狠剜開,她淚水洶湧:“不要這樣,時與,還有我們,還有我在……還有弟弟,他還等着你取名字呢。”
弟弟?
裴時與眼中短暫地出現一絲光亮,又很快熄滅。
“他們看到你這樣不會開心的,時與……你還要成為守護朔州城的大将軍呢。”
他不會忘記父母對他的期盼,隻是教他兵法的人,為他做合身铠甲的人,永遠留在了過去的雪夜。
裴時與痛苦地低吼,像一隻無家可歸的小獸,獨自舔舐着傷口,眼角挂着一顆晶瑩的淚珠。
……
一連幾日,裴時與隻跪在靈堂,一言不發,本就被折磨得清瘦的身子愈發虛弱。
可誰也勸不走他,就算是沈以甯磨破嘴皮子,也隻能讓他喝下點熱湯暖身子。
沈歸遠歎息,隻能吩咐人把靈堂炭火燒得足些。
而沈以甯口中的弟弟,裴時與也沒有去看一眼。
他們說阿娘受了驚吓,難産而亡,弟弟作為早産兒,得細心養着,不能來靈堂受風。
直到下葬那日,裴時與才見到了他那所謂的親生弟弟,由姨母抱着,裹在厚厚的襁褓之中,一堆人圍着他。
“時與,快來看看弟弟。”姨母伸着手招呼他,“你娘離去前,囑咐要由你來取名字。”
裴時與全身僵硬,幾乎是被人推着上前,他木然地擡起胳膊接過那柔軟的一團。
粉嫩嫩的小臉,一雙黑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瞧着裴時與。
那雙眼睛,是酷似父親的桃花眼,漆黑的瞳仁,卻浮現出更像母親的溫柔神情。
這是他的弟弟嗎?他們有着一張相似的臉,他們的身體裡流着相同的血液,他們是這世上最密不可分的人。
裴時與眼眶漸漸濕潤了,他輕輕道:“那名字就叫……”
懷中的小嬰兒突然笑了,清脆的笑聲回蕩在天地之間,一掃衆人心裡的愁悶。
可裴時與血液仿佛凝固,尖銳的笑聲劃破他的理智,他一把将嬰兒塞回姨母手裡,眼眶蓄滿了淚水:“他為什麼在笑?”
他在慶祝誰的哀傷?
“他為什麼在笑?如果不是他,阿娘怎麼會離開?他憑什麼笑?這樣的日子,他該像我一樣大哭……”
冷風吹得裴時與臉頰生疼,入目皆白,可那笑聲是那麼刺耳,刺激得他眼淚不斷下落。
衆人被這變故驚得愣在原地,“時與,他還小,他不懂事的……”
“讓他滾,我不要看見他!”
沈以甯在一旁輕拽裴時與的衣袖,裴時與回頭,臉上是她從未見過的絕望與哀傷。
衆人隻當他無故地恨上了那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