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知淩的目光落在案頭那碗清湯寡水上。說是米粥,實則半碗清水裡沉着零星的米粒,若是耐着性子去數米粒,隻怕用不着一隻手。
“尋常士卒每日口糧幾何?”
他明知故問,阿葉隻垂首立在角落裡,默不作聲。
即便在行軍打仗途中,軍官與士兵的膳食也從來都是不同的,軍官的足夠精細,士兵的裹腹即可,而在軍官之中,又分數等,最高等的膳食與在京城中無異。
現在阿葉呈給他的是一碗僅可作安慰之用的清可見底的米湯,可想而知普通的兵士在吃什麼。
“他們如今還有得吃麼?”
謝知淩霍然起身,端着瓷碗走到了庭院中。
院中支着一口大鍋,咕嘟咕嘟冒着熱氣,幾十個士兵蜷在牆根,無人靠近。
他走近時,煮湯的人連忙要跪,他擡手攔下,見那鍋裡翻滾着褐色的絮狀物,卻有一股草木之香。
“這是……”
“回殿下,”煮粥的人拱手行禮,“是樹皮。”
“以樹皮為食,怕是會腹痛不止……”謝知淩說完,自己先覺得可笑,在生死之際,若是有得選……
那人佝偻着背,拿大勺子在鍋裡不停地攪動:“如今逢州城裡能吃的都吃完了,城外也出不去……”說着眼神晃過謝知淩手中的清粥,不覺咽了咽口水。
耳邊驟然響起此起彼伏的吞咽聲,謝知淩忽覺得自己手裡的粥燙手起來。環顧四周,皆是被饑餓折磨得雙眼放光的士兵。
西南十州在地圖上蜿蜒如蛇,但其中要塞不過逢州、溪州、相州三城,由北至南,他和裴時與率先攻下逢州城,接着用了同樣的閃擊戰術,一路高歌猛進,日日捷報,拿下了溪州城。
但相州是叛軍的大本營,也是最為困難的一城,他和裴時與計劃暫時休整,等後續兵力集結,補給一到,便一鼓作氣,攻破相州,平定西南叛亂。
然而他們送往京城的捷報漸漸變成了求糧的急件,叛軍比糧草先至,數量衆多,來勢洶洶,那些屯在溪州米倉裡的米,根本無法支撐他們與叛軍的長線作戰。
他們隻得舍棄溪州城後撤,局勢一夜之間逆轉。
叛軍竟繞過他們的防線,将逢州圍成了鐵桶。
與京城的通信斷掉,糧草不知所蹤,叛軍兵臨城下。
可逢州與溪州不同,逢州城是外界通向西南的必經之路,是咽喉要道,是絕對不能拱手讓人的。
若非玄翎骁騎的閃擊之術,逢州城恐怕是比相州更難攻破的。
要守好這座城,可如今糧草,真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謝知淩轉頭問身邊的阿葉:“裴時與呢?”
“啊——”
他的話音剛落,便有一聲尖叫從角落裡傳來。
醫師正滿手是血地拿着從傷兵腹部拔出的箭矢,那箭頭鑄有倒刺,一旦射入身體,倒刺就會展開,緊緊勾住皮肉,此刻再拔箭,便會連血帶肉一齊拔出。
傷兵中箭的地方血肉模糊,鮮血止不住地流。
醫師不斷歎氣:“近幾天忽然出現了這種箭矢,倒鈎箭的傷口愈合,怕是要多費些時日……”
謝知淩蹲下身将那碗清可見底的稀粥放在了傷兵面前,拿過那帶着血肉的箭矢,眼底似凝了霜。
“阿葉,帶我去找裴時與。”
“裴将軍在南城樓上。”
……
裴時與立在城樓上,城外叛軍的營帳密密麻麻綿延至林中。
西南的風與北漠不同,北漠的風刮在臉上像刀子,而西南的風帶着些黏人的水汽,混着草木腥氣,直往骨頭縫裡鑽。
西南的景也與北漠不同,北漠四下曠野,一望無際,而西南山高谷深,林草繁茂,若想看得再遠些,便是成片成片的樹林,就如當下,他想知道叛軍背後的林子中是否藏着更多的叛軍。
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不用回頭就知道是誰。
“殿下聞見肉香了嗎?”他閉眼輕嗅:“他們正在埋鍋造飯,這氣味,似是野菜炖肉。”
謝知淩将帶血的箭拍在牆磚上,箭頭上還沾着碎肉:“從未見過如此陰毒行事。”
裴時與輕易就察覺到了謝知淩的怒氣,他拿起箭,細細端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