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疏香拎着藥箱闖進來時,房中隻有謝知淩一人,她局促止步,尴尬說道:“殿下,今日張醫師有事要忙,就讓我來為殿下換藥吧。”
謝知淩放下手中的書,正身坐好,微微笑道:“多謝沈姑娘了。”
沈疏香點點頭,拿出傷藥和止血布條,緩慢挪步到謝知淩身邊。
往常給謝知淩換藥的事都是張醫師親力親為的,今日不知怎地被裴時與叫走了,給謝知淩換藥這活就落在了她身上。
她本以為沈以甯會在,便無所顧忌地闖了進來,還想将換藥這事直接交給沈以甯。
不料隻有謝知淩一人,她總覺得和謝知淩單獨相處莫名緊張,隻因她一直不清楚該用什麼态度面對謝知淩。
謝知淩是高高在上的天子,還是缺席十五年的父親?
她按照慣常的步驟給謝知淩換藥,揭開布條的那刻,她不禁皺眉,已經半個月了,謝知淩的傷口竟然還未愈合,并隐隐有潰爛之勢,難道那解藥不對?
可是謝知淩從昏迷中醒來,身體也在逐漸恢複,不該如此啊。
“殿下近幾日感覺身體如何?可有不适之兆?”
“并無。隻是偶爾會覺呼吸不暢。”
呼吸不暢?沈疏香思來想去也不知這是何病症,她雖然學了幾日,但具體的病理還是不大清楚,看來這事還得交給張醫師去研究。
王齊的毒藥估計是沒那麼簡單。
在結果未出之前,沈疏香也不想引起謝知淩過多的擔憂,她加快了手上的動作:“殿下之後還是照常保養身體即可,傷口不要沾水,左手不要擡重物,我會按時來給殿下換藥……”
謝知淩一貫冷峻的臉上浮現一絲笑意:“上次去醫館,不論旁人來問什麼,難些的縫針接骨,簡單些的刀傷劍傷,以及最繁雜的藥材位置,沈姑娘都能說的頭頭是道,沈姑娘如今在醫館已經能獨當一面了。”
沈疏香收拾藥箱的手一頓,她當然能分清這是虛僞的嘲諷還是真心的誇贊,她隻是不明白謝知淩好端端的,誇她做什麼。
她隻得客氣應道:“殿下謬贊,我這不過是些小聰明罷了,從前讀書的時候,夫子說我就是塊木頭,怎麼都不開竅,更不要提做學問。”
“你年紀還小,有些東西,有些學問,非親身經曆不能了悟,你夫子的評價太過偏頗,不必将它放在心上。”
謝知淩這是在肯定她?她一擡頭便對上謝知淩的眼神,那向來無情的神色裡竟有幾分暖意,這還是她第一次在讀書上收到别人的肯定。
她剛想道謝,卻見謝知淩笑得更盛:“沈姑娘還記得初見那日風起樓的‘稱物平施’題麼?”
她怔怔地點頭,在此刻她終于明白謝朝绮為什麼對謝知淩那麼着迷,表裡如一的霜雪美人,此刻像雪後的玉蘭樹,連衣襟上銀線繡的雲紋都在晨光裡泛着暖意。
“當時姑娘解題已經切中要旨。”
沈疏香連連搖頭:“不好,解得不好。”
不想謝知淩突然話鋒一轉:“我聽以甯說你打算開個胭脂商會,可願與我說說具體想法?”
這突如其來的轉折使沈疏香不解其意,從前嬌顔閣一家獨大的時候,不知有多少小商販在苦苦掙紮,她和妙安姐也吃了不少苦頭。如今生意好轉,還有了沈家做後盾,她當然想做些什麼,改一改這碧雲街的胭脂生意。
“一條街的生意,若是任由大商戶鲸吞蠶食,小商戶走投無路,全部倒閉,那大商戶也隻能得一時的利,最後大商戶之間相互厮殺,彼此都得不了長遠的好處。久而久之,這生意也就如一潭死水。”
“不知殿下可曾見過碼頭卸貨?大商船吃水深,總要先卸幾袋貨物給舢闆,等小船将貨物運到淺灘,大船減了重量,才能安穩靠岸,我希望的胭脂商會就是這般。”
謝知淩聽得認真,笑着點頭:“此為裒多益寡。”
“啊?”沈疏香一時腦子轉不過來,但仍繼續說道:“大商号多交的會費,可以打響名聲,可以壓原料價,可以請京城最好的畫師設計妝匣,小商戶獻出祖傳配方,獨門手藝,可以得救濟,可以學新法,大家都不白拿白幹。這樣一來,整個碧雲街的胭脂生意,有如活水魚塘……”
“大魚不欺蝦米,水草自養魚蝦,”謝知淩忽然接話 ,目光中全是欣賞,“此為稱物平施。”
沈疏香忽覺眼眶發燙,謝知淩這是在幫她解題?她讀書十一年,時常遇到不解之處,娘親不懂,她便去問夫子,可夫子的大道理她也聽得似懂非懂,時日一長,她便不願再問别人,也漸漸成了夫子所說的木頭。
可謝知淩說她不是木頭,就這樣四兩撥千斤地給他解題,他将那些道理揉碎了,摻進她最了解的東西裡講給她。
她第一次了悟聖賢書裡的句子,竟是來源于她那不可稱之為親人的親人。
那些曾讓她徹夜難眠的之乎者也,此刻竟像捱過寒風的桃枝,忽的開出明豔絢爛的花。
她慌忙低頭,将眼淚死死困在眼眶裡:“多謝殿下點撥。”
謝知淩注意到了她發紅的眼圈,将絲帕遞至她面前:“是你自己悟性高,當年姜太傅教我這般道理,說的還是均平田賦,哪裡比得上你自己講的胭脂商會的例子鮮活易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