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說那捕頭乍聽了叙白這番話,一時踟蹰不前,這林家與縣令素有往來,他們家公子死于非命,少不得會鬧到縣令跟前去,若此刻放着疑兇不拿,恐怕縣令追責,但貿然前去,又怕得罪了趙侍郎。
猶在嘀咕,聽叙白又道:“才剛那些大夫夥計們說的話,也不可全信,老大夫們不過是嫉恨庾先生年輕卻醫術超群,在這荔園之中深受官府重用,受百姓敬仰,所以添油加醋說些話來,也是有的。”
“可是那些人皆是親眼目睹庾家的夥計給林默送藥,他們之後,再無人見過死者,仵作也驗明那林默的确給人下過藥,他們的嫌疑實在不小,若不先拿了他們,隻怕說不過去。大人,旁的不提,您也是知道的,咱們縣令與那林家素有交情,恐怕咱們在縣令跟前也不好交差。”
縣令的确難纏,叙白睇着他不說話,腦子裡靜靜打算着。
捕頭滿面焦煩,“可按您說的,那位庾先生果然是趙侍郎的朋友,也是得罪不起,這真是叫人——還請大人示下。”
叙白昨日與庾祺會過一面,那還真是個怪人,三十不到的年紀,不但醫術高超,還冷傲狷狂,聽說自己是江甯縣丞,一樣對自己愛答不理,問十句隻答五句,再追問便毫不掩飾地露出厭煩之态。可他言語中又沒提趙侍郎半個字,又不像是那倚勢仗貴之人,想來是秉性如此。
這樣的人現今少見了,何況在追名逐利的南京城?好在愈是這樣的人,愈是講理,隻要有禮在先,人家未必會計較。
思及此,叙白轉頭說:“這樣吧,我親自去一趟,你就不必去了,辦得好辦不好都是我擔責,得罪人也是我的事。”
捕頭連謝不疊,仍舊轉回去看守初情現場,隻叙白獨往庾祺房中行來。
此刻滿園中人都忙着議論案子,隻這師徒二人漠不關心,趁這空子,庾祺正在屋内向杜仲講解用藥之别。
眼下正說道:“這些人病雖轉愈,卻是氣陰兩虛,肺萎勞虧,所以方子當以益氣養陰為重。這其中各人症狀又有不同,有心胸作痛者,倦怠乏力者——”
說話間走到門口,見有來人,是個熟面孔,并不理會,又折身蹒進屋内,“從來開方用藥,最忌偷懶躲閑。人體各異,病雖一樣,可各人所發之症卻有不同,所以每個人都要把脈問症,對症下藥,切不可因同病便同語。”
叙白在外聽見,不敢貿然進門,先在廊下笑着作揖,“庾先生真是心細認真,怪不得趙侍郎如此信任先生。”
庾祺穿着水天碧二層紗袍,背着身隻管慢慢收撿着桌上藥方,頭也不回,聲調也懶,“屋舍簡陋,無座可請,大人有事就請進來站着說吧。”
這樣的冷淡輕慢叙白昨日就經過一回,非但不生氣,反而莫名起了幾分敬畏之心,尤其是對着他那雙眼睛,說不清,那眼睛裡仿佛藏着刀鋒,時時有使人斃命的危險。
他愈發放低姿态,帶笑進來,“論公先生是趙侍郎請來救百姓性命的神醫,論私先生長我好些年紀,我是晚輩,不敢勞先生客氣。此番前來叨擾,是為園東所發命案,不知先生聽說了沒有?”
庾祺倦怠地點頭,“那麼大的動靜,不是聾子都能聽見。大人不必繁叙,有什麼要問小徒的就隻管問。”
旋即向杜仲看一眼,杜仲便站上前來打拱,“大人可是要問我昨日下晌給那林默送藥之事?”
叙白瞟着庾祺背影,笑道:“你既然知道,就請如實說來,不可隐瞞。”
随後叙白一行聽杜仲細說着,一行慢慢踱着步。欲窺庾祺臉色,奈何庾祺仍是背身立在桌前。不過雖看不見神情,隻看人站得略有些歪斜,料想态度閑适,并不慌張。
“既然這位杜仲兄弟承認曾給林默下過腹瀉之藥,小姐又與林默有些矛盾,那麼庾先生,真是對不住,此刻令徒與令媛的嫌疑實在不能撇清,按律例,衙門該收押他二人——”
說到此節,庾祺方轉過身來,目中含笑,釘在他面上卻是冷冰冰的,使他沒道理地打了個寒顫。
他隻得又道:“不過依我之見,令媛令徒年少,未必吃得牢獄之苦,不如就收押在此處,現成有人看守,也在先生的照管之下,大家都能放心,先生看如此可好?”
庾祺原不肯,又怕相争不下,招來更多官中之人,沒得橫生枝節。隻得稍稍點頭,“行雖行得,不過我另有條件,這外頭就有間空屋子,煩勞收拾出來,鋪設好家具,叫他們就住在我眼皮底下。”
叙白一壁答應,一壁又問:“那我此刻去府上接小姐?”
庾祺打量他兩眼,忽然笑着轉過談鋒,“齊大人,我記得你雖年輕,好歹已是江甯縣丞,問話拿人這等小事,何須縣丞親自前來?”
叙白心下一跳,笑道:“實不相瞞,我雖是縣丞,可也受吏部考績監督,先生是趙侍郎的朋友,我恐怕底下那些衙役莽撞,不會說話,開罪了先生。”
庾祺半笑不笑地盯着他看了片刻,卻沒再多問,隻朝門外望一眼天色,“這時候天色已晚,魚兒稍後就該歇了,大人既然肯如此以禮相待,不妨再多體諒兩分,明日再去。放心,就算是魚兒和仲兒行兇,他們也斷不會‘畏罪潛逃’。”
叙白答應着出來,一路上思量,大概今日所涉他庾家親眷,這庾祺态度中又比昨日多了股凜然之氣,說是鄉野之人,人也斯斯文文的,卻透着股陰鸷。
也許做大夫的看的生死多了,所以眼睛裡都帶着點血光?
橫豎此刻是明知山有虎,也須向虎山行,隻得回去交代了捕頭,派兩個人先去将庾家看守住,以防萬一。
次日九鯉睡醒,因昨日轎上跌下來的傷還沒好,便往前院,繞過影壁,進了前頭鋪子裡拿藥。
這鋪子一連三間打通了,隻左面裝着碧紗櫥,隔出個裡間來,是為日後庾祺在裡頭診脈看病。新打的藥櫥送來了,占了滿牆,九鯉最喜歡那些一格格的小鬥子,紫黑油亮,嵌着小小的黃銅如意把手。
鄉下家中也設着這麼間藥房,一樣排列着這麼些藥櫃。小時候覺得那些藥櫥真是高得出奇,但庾祺總能輕而易舉拉出個鬥櫃,從裡頭抓出幾顆紅棗給她吃。她自己去偷吃時卻總也找不到,鬥櫃外頭沒貼字,哪個是哪個,為什麼庾祺都能記得清?
鋪子還未開張,但開了一扇門,管家豐橋正背身坐在那門前,聽見他呵呵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