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連三娘子嫁到周家帶的嫁妝,都是倪常善按照周奉疆的囑咐去置辦的。
那場婚儀辦得風光體面,極盡奢華,新娘子十裡紅妝,羨煞北地未出嫁的閨閣少女。
周三娘子從前恨他至極、厭惡他至極,兩人之間都差不多鬧得跟有血海深仇一般。
然而等她失憶了,她也隻能被人擺弄得團團轉,乖乖地嫁給了她從前最恨的、最不願意嫁的男人。
婚後最初的那些時日,新婦和周奉疆之間相處得竟然還十分融洽。
可惜這樣的“融洽”,都是以周三娘子的失憶為代價的。
她身邊所有的人都迫于周奉疆的威壓而不得不欺騙她、陪着周奉疆一起演戲,但是誰都不敢想,假如有一天她忽然病好了,想起了關于從前的一切記憶,那麼這個性情如此剛烈不屈的柔弱女人,又會做出怎樣的反應?
周奉疆那時也是年輕氣盛,血氣方剛,一心沉浸在新婚後抱得美人歸的志得意滿裡,恐怕下意識地也沒有去想過這種事情發生的可能。
在她新婚一年後,也就是四年前,她還真的短暫地恢複過一次記憶。
是周鼎的一個庶子,三娘子媜珠的同父異母的弟弟,當日僥幸被周奉疆留下一條命來的。
沒想到他卻趁着有一日周奉疆不在,竟然直接跑到三娘子跟前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罵起來,聲聲叫嚷道:
“父親在世時最寵愛你,卻把你這賤婦坯子養得厚顔無恥、毫無骨氣,如今還假借什麼失憶之名,心安理得地跟我們周家的仇人充作一對奸夫□□,就這麼厮混在一處!”
“周媜珠!你若是真的有良心……你對得起父親嗎?對得起你死去的那些兄弟叔伯們嗎?你是怎麼厚顔委身于這奸人賊子的?”
“昔年你是父親唯一的嫡女,父親在衆女兒中最疼你、器重你,甚至一心拿你去配鳳子龍孫、想将你嫁給河間王,沒想到你骨子裡反而最下賤無恥,你就是個無德無義的□□!就是你那做娼婦的親婆婆,想必也比你重情義些!”
周奉疆當年殺了那麼多周鼎的兒子,但是也沒有真的殺絕了,一些看着老實本分的幼童,倒是讓他留下來了,比如這個指着媜珠罵的。
媜珠當場被他罵的措手不及,惶惶不安地攥着自己的衣袖,一開始完全聽不懂這人在對她說什麼。
然後,她那個同父異母的弟弟狠狠推了她一把,把她摔倒在地,媜珠竟陡然在這樣極端的刺激後想起了無數往事。
那一次她醒來時,終于意識到了一年來日日夜夜睡在自己枕畔的男人到底是誰,意識到了自己已經失身于誰。
……她都快瘋了。
*
後來媜珠是怎麼和周奉疆鬧的,倪常善已經不願再去回想了。
總之,身為替人賣命、替主子操心來操心去的奴仆,四年前媜珠恢複記憶後的那一個多月,也是倪常善此生所經曆的最不願回想的一段時光。
那時候,就連他都想索性找根繩子吊死算了……
大約是無法接受這樣的變故和現實的刺激,媜珠大病了一場,周奉疆又找一群醫者天天給她熬安神的湯藥吃,就這麼吃了一個多月後,媜珠竟漸漸又丢失了這段好不容易回想起來的記憶,又變成了那一片白紙般的單純模樣。
周奉疆想法子命人哄了哄她,她就不再多疑,又變成了他溫順的妻子。
再次說起此處,倪賜清也不由得感慨:“幹爹,照您的話這麼說,當年那事兒能過去,也實在是機緣巧合,這娘娘自己想起來了——後來又是她自己忘了的,她要是沒忘,後頭還不知如何收場呢!”
倪常善連連點頭,思及往事,滿面滄桑之色:“是啊……恐怕是娘娘自己心裡也接受不了當時的處境,所以恨到了極處,不如忘記了倒好。”
當年那件事雖然很快就匆匆收場了,但是事後皇帝自己痛定思痛,吸取了其中教訓,私下對媜珠的看管愈發嚴密細緻了起來。
——因為她不能再受任何的刺激了。
任何一點點的刺激,都可能讓她想起從前的往事。
事實上,這麼多年裡,媜珠接觸到的任何一個人,或者說是任何一個能站到媜珠面前和她說話的人,都是事先經過皇帝點頭應允之後,他們才能走到媜珠跟前來的。
就連媜珠身邊伺候的奴仆婢子,譬如佩芝等人,實際上都隻聽命于皇帝一人,這些奴婢,都是他安排來監視媜珠的眼線罷了。
不論她走到哪裡,不論她在和誰說話、說了什麼,皇帝都一清二楚。
皇帝是很忌諱那些腦袋不想要了的人,冒冒失失或是别有用心地跑到媜珠面前,明裡暗裡地和媜珠提起從前的“周三娘子”的。
他不希望任何可能的、潛在的刺激,讓媜珠再度想起過去的事情。
這也是這一次皇帝對穆王和穆王妃大發雷霆的原因。
上一個刺激了皇後的人,她那個同父異母的庶弟,早就被周奉疆命人當場亂棍打死了。
以當年皇帝對周鼎留下來那幾個親生兒子的嫌惡和戒備,穆王能在周奉疆手底下撿回一條命來,甚至今時今日還能得封王爵,安享榮華富貴,這都是穆王幾世的運氣修來的造化。
若是讓如今身為帝王的周奉疆發現穆王居心叵測想要利用皇後做些什麼事情、或者是想要觸動皇後想起什麼不該想的事情……
隻怕穆王府上上下下的幾百隻腦袋砍下來堆在一起,都不足以平帝王一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