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道恭頓時愣在了原地,良久沒有再說一句話。
過去了這麼久,已經很多很多年沒有人再向他提起那個女人的名字了。
她承載了他年少時的所有愛戀與抱負,是他時至今日仍然念念不忘的最心愛的女人,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嘗到的挫敗的滋味。
後來想想,他大半生的失敗與困窘,原來都是從失去她開始的。
從一開始,他護不住自己心愛的女人,眼睜睜看着她被别人從他身邊搶走;
到後來,他守不住自己的天下江山,又同樣看着他的國都洛陽落入了别人的手裡,自己隻能倉皇出逃,淪為史書笑柄。
在張道恭神思惘然時,周婈珠還是那樣一動不動地定定跪在地上,有些固執地揚着脖頸看着他。
她感到一陣心碎和疼痛,因為她從面前這個男人的神色裡看到了懷念、痛苦和求而不得的憤懑。
哪怕這些年裡陪在他身邊的是她,他心心念念的,也還是她的三妹妹。
當年他失去她妹妹的時候,她妹妹周媜珠也正是十五六歲的年華,如今見到同樣嬌豔的薛貴妃,在看着同樣懵懂而純粹的薛貴妃的時候,他是否透過這個女人,想起了當年的周媜珠呢?
周婈珠不忍細想。
想得越深,淩遲的都是她自己的心。
周婈珠并沒有在張道恭的書房裡停留得太久,很快便離開了。
回到自己的小院子裡,周婈珠擡手喚來自己的一個親衛段充,這人還是她當年從冀州老家帶來的侍衛,幾乎是她現在唯一還可以信任和使喚的人了。
——細細說起來,當年張道恭所愛者并不是她,那麼她是怎麼嫁到洛陽、嫁給還是河間王的張道恭的?
那還要從當年周奉疆把已經上了花轎嫁出去的周媜珠抓回冀州說起。
*
周奉疆從那會開始,就沒把張道恭這個所謂的河間王放在眼裡,更沒把大楚天子放在眼裡,完全不給他們張家半點臉面。
張道恭寡不敵衆,雖然親眼看着自己的新娘子被人擄走,但最終隻能狼狽地逃回洛陽。
他沒能偷偷帶着周媜珠逃走,到了洛陽,見到他自己的老皇帝父親後,他又施一計,旋即奏請老皇帝為自己和俪陽公主之孫女、先冀州侯周鼎之女賜婚,老皇帝也允下了,而後就讓宮裡的宦官帶人前往冀州宣诏,賜封周鼎之女為河間王妃,想要将周氏女帶回洛陽去。
張道恭是估量着,周奉疆就算再大逆不道,也不敢在明面上抗旨不尊,駁了皇帝的顔面,必須得乖乖再把周三娘子交出來,否則,天下諸侯皆可以此為借口讨伐他。
不過事實上,周奉疆似乎仍然并不在乎。
天子派來的宦官來到冀州後,他就讓手下的人打發他們走,還叫那些手下去敷衍宦官說:“聖上要封我們家三娘子做河間王妃?哎呦,真是不湊巧,我們三娘子前月裡就病死了。”
反正三娘子是死是活都是周奉疆自己一句話的事情,北地冀州是他的地盤,洛陽來的太監們能拿他怎麼辦?
這可就不怪他抗旨不尊了。
然而,當時又有一些周奉疆的幕僚軍師們獻計苦勸他說,主公現下宜韬光養晦,不能對天子使者不敬,否則落人口實,豈非壞主公之清名、損主公之大業?何況周三娘子不過一女子而已,如何能與主公之宏圖霸業相比?河間王既索之,給他又何妨?
周奉疆還是不理。
他根本就沒把這些所謂的名聲和所謂的威脅放在眼裡。
還是她周婈珠自己主動撞了上去,找到了周奉疆。
她說,她可以解他之難。
——那就是讓他把她當做周媜珠,送去洛陽嫁給張道恭。
反正張道恭要娶的是周鼎的女兒,周媜珠是周氏女,難道她周婈珠就不是周氏女了麼?
索性讓他送一個周氏女給張道恭,老皇帝和張道恭還有什麼理由對着他發難?
周奉疆在周鼎死後兵變奪權時,雖然對周鼎的兒子、兄弟、侄兒們都一副趕盡殺絕的做派,但是對她們這些沒有絲毫威脅的女人,他倒是懶得管也懶得殺。
在他看來,隻要她們不整日哭哭啼啼地出來鬧事讓他煩心,他也仍舊把她們當做養父的女兒一樣好好養着。就算把她們嫁出去,也照例貼上一筆豐厚嫁妝,絕不虧待。
所以,既然是周婈珠自己提出要讓她嫁張道恭,周奉疆看她一副願意得不得了的表情,正好也給自己省了點煩心事,遂也沒多說什麼,打發了一筆豐厚的嫁妝财寶,讓她自己在周家選了些陪嫁奴仆,就這麼送客一樣把她送出了冀州。
洛陽來的那些宦官們雖然知道裡頭不對勁,知道河間王要的是周三娘子而不是周二娘子,但是他們為了交差,也管不得那麼多了。
——就像婈珠自己說的那樣,弄一個“周氏女”拿過去應付差事就行了,誰管你是周二娘而是周三娘?
于是,婈珠便在十九歲那年來到了大楚的皇都洛陽,見到了她以為自己此生再也見不到的心上人,張道恭。
然後,她就在張道恭的眼裡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失望。
原先說好的要娶周氏女做河間王妃,等他發現他娶到的是她之後,她也變成了一個河間王側妃了。
他隻肯用一個妾室側妃的名分來打發她。
但婈珠依然不後悔,她甘之如饴。
至少她是幸運的,她還是嫁給他了。
原本,這是隻有她那金尊玉貴的三妹妹才能碰得到的男人,原本這個男人的眼裡也從來都隻有她那三妹妹。
可是現在,三妹妹被周奉疆那個娼妓之子強占侮辱,而她這個庶女,終究是嫁給了鳳子龍孫、血統尊貴的河間王!
想到冀州的三妹妹在那奸人賊子的侮辱之下,必定早已失貞,夜夜過着生不如死的生活。
而她卻終究堂堂正正地來到了繁華富庶的國都洛陽,站在了河間王的身旁,成了河間王的女人……
她覺得自己還是為三妹妹感到唏噓的,也确實心疼三妹妹的遭際,然而很多時候,她還是為自己的好命而竊喜。
成為河間王側妃的三四個月後,老皇帝愈發病重垂危,立愛子河間王為太子。
她則成為了東宮太子的周良娣。
又僅僅三個月後,老皇帝崩逝,太子張道恭登基。
他雖還未立皇後,卻冊封良娣周婈珠為淑妃,位分僅在皇後與貴妃之下,而那時他又沒有貴妃,所以她實際上成為了他後宮中地位最高的女人,也暫時享有了協理六宮的權力。
在她成為皇妃之後,張道恭按照前例追封了她那早已去世多年的妾室生母為“陳國夫人”,也追封了她的外祖父和外祖母。
這些都是周媜珠的母親、外祖父母所沒有的。
婈珠忽然意識到,這樣一算的話,她不僅是張道恭身邊最重要的女人,也是整個天下最尊貴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