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的赢了。
這是她過往近二十年人生中,最快活的一段時日。
可惜,可笑的是,上天從來都不眷顧她,哪怕她好不容易赢了,也隻讓她赢這短短的八個月。
八個月,她做了八個月的皇妃,做了八個月天底下名分最尊貴的女人。
她那時并沒有意識到,張道恭所擁有的天下,是一個動蕩不安、叛亂頻發的天下,她也并不知道,當時的張道恭,身為皇帝,政令都已經難出洛陽了,還算個什麼皇帝?
地方上諸侯枭雄節度使們,各個手握兵權,截留賦稅,哪個不是富得流油?哪個不比這個窮困潦倒的大楚皇帝風光體面?
八個月後,蔡州節度使溫思程第一個起兵謀反,蔡州叛軍一路勢如破竹,直到他攻入了洛陽城下,各地守将皆求自保,竟無人敢阻攔。
張道恭隻能在驚惶之下,如喪家之狗般棄了國都洛陽,帶着洛陽城裡的後妃宮嫔、皇親國戚、文武官僚們棄城逃竄。
其形其勢,如當年逃離長安的唐玄宗别無二緻。
從那一刻起,婈珠便一下跌落了枝頭,至此失去了從前優渥自得的生活。
也是在逃亡的這一路上,她見證了自己此生從未見過的所有煉獄一般的慘劇,就連她自己,也是頻頻死裡逃生……
她見過有一個懷胎九月突然臨産的王妃,因為行動不便,被她的丈夫抛棄在了路邊,最終橫死;張道恭的叔父江陵王在山路上把自己的女兒賣給了鄉野鳏夫農戶為妻,隻為給自己換一碗稀粥果腹。
更有數不清的公主王妃、妃妾宮娥、貴婦千金、舞姬伶人,不明不白地都在路上消失了。
有的人,你昨天還曾在路上見到,第二天,她就忽然不見了。哪怕她們不見了,也沒有人再去找尋過。
有的是死了,更多的是被人擄走了,被沿途的地痞鄉匪、叛軍流氓、乞丐流民……
就連她自己,也是屢次險遭賊手,她從前身邊的宮女們,最終一個也找不到了。
甚至有一次夜裡,她親眼看到山路邊的濃密野草叢裡忽然冒出了幾個山匪模樣的粗鄙流氓,形狀無比猥瑣,幾乎令人作嘔,就這麼趁亂拖走了張道恭的一位才人。
而張道恭得知此事後,根本就懶得過問,仿佛這種事情對他來說早已司空見慣。
其實那天夜裡,那幾個猥瑣山匪本來想拖走的人,大約就是她自己,若不是當年那個從冀州帶來的親衛段充一路忠心耿耿地護着她安危,她也不知自己此刻應該是在何處受辱了!
恐怕正是因為沒能趁亂拖走她,所以他們才臨時改變了目标,将手伸向了她旁邊的那個沈才人。
而在她這樣艱辛逃難的時候,她的妹妹周媜珠,又在做什麼呢?
——她嫁給了周奉疆,做了周奉疆的正妻,冀州節度使夫人,被周奉疆金鑲玉裹得跟個寶貝似的養在冀州家裡,沒受過半點的委屈。
周氏一族盤踞冀州近百年,而亂世五十餘年中,外頭的戰火和狼煙從沒有飄進冀州城的一日,沒有驚擾了那個天生好命的女人半下。
她才是真正的不識人間疾苦。
人和人真的是不一樣的,哪怕同是一個父親所生的女兒,也會過着天差地别的人生,是麼?
還是說,就因為周媜珠是正妻趙氏所出,而她隻是她父親的妾室所生,她們就應該過着這樣天差地别的日子?
就因為不是正妻所生,所以她這一生就應該被命運戲弄,隻能目眦盡裂地看着周媜珠一輩子順遂無憂?
周婈珠不服命。
*
正在她恨得咬牙切齒的時候,侍衛段充在門外給她叩首行了禮,他過來了。
婈珠連忙斂去面上的憤恨與嫉妒之色,垂首端起手邊的茶盞,輕聲喚他進來。
段充俯身入内,單膝跪下:“娘娘。”
還不待婈珠先說話,段充又先開了口:“娘娘,臣這幾日在山嶺間捉了幾隻野雞野兔,已經叫人去烹煮了,娘娘多用些吧,正好補補身子。臣還在山崖間尋了兩隻野山參,可以給娘娘炖在野雞湯裡……”
張道恭現在窮得快要叮當響,跟着他的這些亡國之臣們,也幾乎要吃不起飯了,不論男人女人,幾乎各個都餓得面黃肌瘦的。
誰讓他現在丢了天下州郡,沒有地方的賦稅可收,當然就窮了。
為了填飽肚子,張道恭也早已默許這些侍衛守将們隔三差五出去打獵,尋點野味來吃。
婈珠對段充所說的并沒有十分感興趣,她隻是随意點了點頭:“是麼?那正好,叫人晚些時候把那山參炖的野雞湯送到陛下的營帳裡去,就說是我為陛下準備的,叫陛下務必多用一些。”
說完了這話,她這才對段充說起正事:“你來得正好,這幾天你且不必日日都去林子裡打獵了,我這并不缺這一兩口野食吃。如今我有一件更要緊的事交代你去辦。”
段充聞言便垂下眼睛:“但請娘娘吩咐。”
婈珠笑了笑:“你是和我從冀州老家來的,你從前應該也認識過韓孝直兄弟二人吧?”
段充答是。
當年他們這些人,都是因為身強體壯,善于馬上騎射功夫,這才斷斷續續地從各地跑去投奔先冀州侯周鼎,被他收入麾下,謀一口飯吃。
從前,他和韓孝直、韓孝民兄弟二人,還曾經在一個軍營的營帳裡打過鋪蓋的。
不過後來,他們當中,混得最好的還要數韓孝直。
能一躍從一個小小軍卒成為手握符節的将軍、做了公主的驸馬,這逆天改命的本事,不是誰都能學得來的。
婈珠說了句很好,又意有所指地對他說:“那你應該知道吧,這韓孝直、韓孝民兄弟二人,看似面上和睦,實則内裡也是各有龃龉,未必那麼兄友弟恭呢。”
段充一愣,又低頭答是。
婈珠臉上的笑意更深,擡手對他招了招,讓他膝行上前,她有真正緊要的事要附耳對他低聲說。
她擡手時,似乎有隐隐的清淡幽香從她袖口裡鑽出來,像是在朝他面上撲去似的。
段充聽完後,也是一陣長久的沉默。
周婈珠又問他:“告訴我,你能做到麼?”
段充咬牙應下,“臣定不會讓娘娘失望的。”
婈珠望着他離去的背影,不覺露出一個十分安心的輕笑。
還好,還好,人生落到這個田地了,沒了父母的庇佑,沒有丈夫的一心寵愛,沒有子女作為依仗,沒有顯耀的尊榮名分……但是好歹她還有段充。
好歹她還有一個段充可以使喚,好歹她還有一個這樣的心腹,一個永遠都會忠心于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