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回到大風客棧的時候已是深夜。
沉默地并肩了一路,道紀卻覺得如釋重負。
原來把深藏已久的秘密告訴别人的心情是如此輕松?
可是真的輕松嗎?這個秘密會把知曉他的人都害死。
即便這樣,陳遇也想知道。
陳遇還想知道,道紀是不是真的隻當自己是一個——萍水相逢的人。
那些讨厭的、喜歡的、憎恨的情緒……道紀似乎都沒有,他對誰都是淡淡的,除了那個蕭雲何。
——隻有那個蕭雲何。陳遇有時候會覺得自己是在嫉妒。
嫉妒一個自己看不上的人。
他讨厭這種嫉妒别人的感覺,令他怒火中燒。
當道紀的呼吸聲在他耳畔噴湧的時候,陳遇的怒氣才稍稍消減。
道紀的茫然的表情中帶着強烈克制的驚恐,這雙冷淡的眼睛閃射出來的靡靡水光,仿佛便是情/欲本身。
它本對人世漠不關心,如今卻一反常态,朝着陳遇訴說情愫。
事實的真相固然重要,但真相就在那裡,逃不走遛不掉。可道紀此人卻不好說,在逃避這件事情上他劣迹斑斑,陳遇隻好捉住他。
這次道紀沒有逃避。
……因為在他面前的人,是陳遇。
這樁秘事是道紀前些年才知道的,就在悟出了“天算”之後的那一年冬天,少陽山上大雪紛飛。
可已經沒了雪中舞劍的少年。
道紀捂着銅壺取暖,在香爐前發愣,卻見到自己出任國師的師尊忘塵子,迎着風雪回山了。
隻為了告知道紀一個身世之謎。
原本道紀以為自己是被人棄在山下的棄嬰,被山上的師兄弟們發現,這才入了山門。
其實不然。
他的确是被人送到少陽山上的,這個人是蕭清羽。
……
他才是蕭清羽的親生兒子。
雲雨之後,陳遇的臉快皺成了一個芝麻胡餅。
他罵别人瘋瘋癫癫罵得大聲,其實自己不也瘋了嗎?隻不過有的人是自己主動瘋了,自己恐怕是被道紀逼瘋的。
從拔除挽郎劍氣之後,道紀便大汗淋漓,如今一鬧,更是如同從水中撈出一般。
自己則像是煮茶的火炭,熱中帶焦。
陳遇下了樓這才回來,吩咐小二送澡桶和涼水上樓,他們兩個都要沐浴。
“送我上山的是蕭清羽,三歲的時候她把我送到了少陽山。”道紀默默扯了一把衣領,他身上盡數濕透,衣服已是貼挂在身上了。
汗濕的頭發被他胡亂地紮在一起,露出白皙纖細的脖頸。
陳遇自然看到了自己下手略重的痕迹,在道紀身上留下了深深淺淺的瘀痕,有礙觀瞻。
“蕭雲何是她在執行任務中撿來的仇家的孩子,正好和我同歲。”
這兩句話茫然地撞進陳遇的腦海裡。
“等等,”陳遇覺得哪裡都不對,“你的意思是,你才是蕭清羽的兒子,蕭雲何是撿來的?不知道哪個江湖劍客的孩子?”
道紀無奈地點頭。
“她把仇人的孩子當成自己的,還養成了金陵蕭家的少爺,圖什麼?”陳遇現在腦子嗡嗡的,這可真是個皇室的驚天醜聞,難怪道紀和蕭雲何一直在那裡反反複複地打啞謎。
“因為她知道挽郎會傷害親近的人,把我送離蕭府是最安全的。況且她不想讓自己的孩子牽扯皇室恩怨,尤其是奪位之争。”
“可你現在還不是來當國師,不也被卷進了奪位的破事裡?”
陳遇勉強接受了這個事實,現在先不說奪位不奪位,自己的麻煩恐怕更大了。
本來以為最多就是睡了一個國師,現在更是刑上加刑,他陳遇長本事了,睡的是當朝的皇子。
“所以你真是……”陳遇依舊不想相信這個事實。
道紀淡淡地打量他:“你後悔了?”
被打量的人起了一身淡淡的寒毛,陳遇默默地把衣服穿好,嘴硬道:“你說哪件事?是你和蕭雲何的身世,還是……”
道紀面上一紅,忙打斷道:“剛才……不能先聽我說嗎?”
陳遇揉了揉臉,正色道:“先聽你說?那可能我真的會後悔。”
“你什麼時候後悔都來得及。”道紀笑笑,如今他在山上算的卦幾乎都已應驗,是該說命不由人,還是說自己算得太準?
陳遇不悅地搶走他的茶杯,灌了自己一口:“我不會。”
他察覺到了道紀這莫名的淡然和豁達并非來自性格,而是他的蔔算之術。
“我想知道,這一切是不是也在你‘天算’的預料之中?”陳遇慢慢地轉着杯沿,這隻杯子有一個小缺口,正如兩人并不完整的關系。
“你想問什麼?”道紀擡眼,面前的陳遇神色凝重。
“是你害怕違背卦象,才不推開我的嗎?”
道紀手上的動作一停,微微愕然。
“你的意思是,我是照着卦所指的方向,才半推半就的是麼?”道紀的聲音不大,帶點愠色。
“我不是那種人,陳遇,我是可以選擇拒卦的‘天算’,若不喜歡你,我大可走人。我知道的是比常人多一些,但并非全盤接受,我不是隻聽命于天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