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行霜望向那近在咫尺的明黃色身影。
語氣棄嫌,目光卻是柔和:“你堂堂一個皇帝,要學着畫本玩殉情,罵錯你了?”
秦懷瑾回到塌旁坐下,反是叫起屈來:“沒了你,我這皇帝能當幾天,朕還是有數的。與其落個父子傷殺的結局,不如博個萬世流芳的美名。”
陸行霜這下總算是輕笑起來:“那倒是我的錯了。”
秦懷瑾低下頭:“行霜,不瞞你說,朕也不喜歡秦疏,很不喜歡。”
他喃喃:“其實不是不喜歡,隻是朕有時會想……如果朕在他的年紀,便有他的心性與手腕,是不是……你就不用那麼辛苦了。”
他釋然一笑:“朕,可能是羨慕他吧。”
陸行霜搖頭,似是認真在思索:“别羨慕。”
她看着他,眼角含笑:“你當年要真像他,我應該看不上你。”
秦懷瑾忽而像個得了糖的小孩,帶着點少年心性地炫耀起:“當年你最喜歡的那本《西洲女俠志》,其實是我畫的。”
陸行霜轉而輕聲問他:“那你怎麼不畫了?”
秦懷瑾看着她,眼裡有萬語千言。
他喃喃:“……不知道該怎麼結局。”
畫什麼呢 ,畫那鮮衣怒馬的女俠,困于王座,一生都在墨染的朝堂中沾染權術。
畫那此生一諾的書生,次次向世家妥協,三宮六院,卻還是沒能護住自己的孩子。
街頭再難看的畫本,也不該是這樣的結局吧。
秦懷瑾擡眼看她,這天下萬方之主,帶着孩子氣的不安,鼓足勇氣,來要一個答案。
他問:“行霜,你後悔嗎?”
他看到對方笑了,眉眼溫柔:“都不重要。是你,就夠了。”
秦懷瑾終歸釋然,他低頭笑了笑:“行霜,給我八十文錢吧,我賣給你一張畫。”
他說:“我想好了這本書的結局了。”
他望着她,像是在回望一整個山河舊夢:“俠氣浩然,你肯定喜歡。”
陡然,盛德寺上空,升起一片詭異的血色。
方圓千裡内,空氣如凝固的琥珀,将一切紛擾盡數禁锢。血光如潮水般從盛德寺中湧出,席卷整個戰場。
暮鼓聲沉,靡靡梵音,不落微塵。
···
他們相識在一場細雨中。
驟雨瀝瀝,落在小鎮的青石闆上,打濕了橋頭女子的白衣,也浸透了橋下書生的紙箋。
陸行霜見那書生手忙腳亂的模樣着實招笑,她在他的畫上撐起了一把傘。
風甚大,一張畫被風卷起,落在她衣襟上,墨迹洇成煙雨。
秦懷瑾在傘下倉促收好筆墨畫具,他以賣畫維持生計,這大雨傾盆,别說拿出錢道歉,他連晚飯都沒着落了。
青年擡眸望去,頗是有些局促:“我贈姑娘一副畫吧。”
他确實畫得好。
那畫中的女子,眉眼帶笑、英氣躍紙,仿佛能從畫裡走出來。
陸行霜看他許久,忽而眯眼一笑:"你畫一年多少錢,我出雙倍,跟我去遊曆江湖吧。"
秦懷瑾點了頭。
自此,書生與女俠結伴而行,遊曆四方。
她策馬,他随行,将所見山水、人情、江湖紛争,一筆一筆,皆入畫中。
那些畫,她會寄回家,也會在夜裡翻看,說起故事來眉飛色舞。
夜深時,秦懷瑾常獨坐燈下,畫下不曾告訴她的篇章。
主角是她,仗劍天涯,潇灑快意。
女俠本人成了這本畫傳的忠實讀者,卻不知作者就在身邊。
一日,陸行霜翻着新一卷,忍不住抱怨道:"怎麼突然多了個書生呀?女俠就該無牽無挂,潇灑獨行。"
秦懷瑾聽了,心中一酸,嘴唇微動,卻隻是低聲道:可我也喜歡你啊。
這句話太輕,輕得隻有他自己聽見。
陸行霜沒聽見這句心聲,但她的心中,早已将那個總是默默跟在身後的書生,畫進了自己的江湖。
世事難料,命運弄人。
那個雨打芭蕉的夜晚,宮中傳來消息:先帝駕崩,群龍無首。
重重殺機,如影随形。他别無選擇,為了活命,也為了那個他已經愛上的女子,他必須放手一搏。
那夜,他向她坦白:"我不是普通的畫師,我是戾王之子。"
陸行霜的反應出乎預料:"我也有秘密沒告訴你,我是西王府的郡主。"
陸行霜問他:“你要當皇帝嗎?”
陸行霜回應他:“西府不能幫你,但我可以。”
他們相視而笑。
鮮衣怒馬,成了玉殿金樓。
書生與女俠,從此困于廟堂。
秦懷瑾是半路出家的皇帝,不懂權術,也擅長權術。
而他的皇後,出身西王府,自小耳濡目染,擅權謀、明局勢。她成了秦懷瑾的左膀右臂,是他在朝堂上最堅實的依靠。
那本《西洲女俠志》,在秦懷瑾登基那日停了筆。
他怕她再看那潇灑江湖時,心中生出悔意。他更怕問出那個折磨他多年的問題:你後悔嗎?
宮中老人,偶爾提起舊事,還會念叨:皇後娘娘,曾經也是這般意氣風發呢。
這些話傳到秦懷瑾耳中,總讓他心頭一痛。
歲月如梭,青絲漸白。
故事的盡頭,那書生提筆定篇,三千異族,一朝盡喪。
那是一張血繪江山,方圓百裡,山河入墨,血色成畫。
他說:"行霜,你看,是你喜歡的故事呢。"
···
畫卷最後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