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方許年沒去岚星上課,班主任的電話打到了許文秀手機上,她就說孩子要轉學的事情已經跟年級組長袁老師說過了,現在人已經在三中上課了。
班主任氣得破口大罵,最後将手機交到了袁老師手裡。
許文秀握着因為使用時間過長而變得滾燙的手機,站在雇主家寬敞明亮的廚房裡,面前的竈上煲着湯,白色的瓷質炖鍋正在經曆煎熬,一如現在的她。
光潔明亮的地闆照出她的窘迫和膽怯,她沉默着等待新一輪的指責。
“許女士,你們轉學這件事校方并沒有同意,也沒有經過我們的讨論!這隻是方許年一意孤行的決定,從頭到尾我都沒有同意過他的要求,而且我始終都是抱着勸導的态度和他溝通,所以不存在默認這種情況!”
“自從方許年入校以來,校方一直對他非常重視,校長的關注以及我們這些老師對他的愛護,所有人都看得見。我們關心他的生活,因為他生活條件不好,所以我們把獎學金的金額提高了,就是為了讓他沒有後顧之憂地學習。他和同學之間相處不好,我們的心理老師定期對他做心理輔導,幾乎是一對一的服務他。”
“我袁某人敢說岚星對得起每一位家長的信任,對得起每一位選擇我們的孩子。可我萬萬沒有想到,有朝一日我們會被自己栽培的孩子放棄,他選擇轉學,全然不顧我們在他身上付出了多少心血。”
“在教育孩子方面,校方比家長更稱職,學校裡的每一位老師陪伴孩子的時間都比家長多。就連我們的體育老師音樂老師都要守自習,每一個孩子都是他們看着成長的。我們知道你們情況特殊,所以給方許年行了很多方便……”
“從來沒有任何一個同學,他的家長可以缺席每一次家長會。”
“學校教導他們知識,家長要教他們做人!”
他說了很多很多,講學校為了這些學生是怎樣的無私偉大,将老師對待這些孩子是何等的勞心勞力,将那些學生莽撞的年幼沖動,将方許年因為原生家庭的問題是何等的自卑敏感……
講,身為母親的許文秀在孩子的教育問題上是何等的失職。
炖鍋“咕嘟咕嘟”,那是炖湯時不斷翻騰的聲音,是滾燙的,危險的。
她的心也“咕嘟咕嘟”,卻是不斷下沉的聲音,她的身體裡是一片腐爛粘稠的泥沼,鮮紅的心髒跳動着沉底。一邊下沉,一邊升起泡泡,那些泡泡會頃刻間破掉,連帶着許文秀的自尊和理智。
每次都是一樣的心思,在和老師交談的時候,在感到痛苦和無措時,她希望自己是個野蠻人,是個大字不識,不懂任何道理,隻會撒潑打滾并且不在意任何人目光的瘋女人。
那樣的話,她才能在這種時候保住自己那點微小的自尊心。
“咕嘟咕嘟”的聲音越來越大,許文秀感到一陣眩暈,她在腿軟的一瞬間用手撐住了料理台,結果卻不小心撞在炖鍋上,又因為眩暈,她一時來不及反應,手臂結結實實地貼在滾燙的炖鍋上燙了很久。
也是手臂上的劇烈的疼痛,讓眩暈感逐漸消失,眼前的景象恢複清晰,她沒事人一樣站直,先是關火遠離料理台,然後腦子慢吞吞地回想袁老師的話。
“老師,我很感謝你們照顧我家許年,也照顧了我們這個家庭。但是許年在學校不高興,就是你口中的‘不合群’和‘小打小鬧’,快要把我和我孩子一起逼瘋了。”
“功過可以相抵,但是恩情和傷害不能相抵。我們決意要轉學确實不對,也不該領了獎學金就走,你把今年許年領了多少錢告訴我,我馬上就轉給你們。”
“給你們添麻煩了,實在對不起。但是我們還是要轉學,三中那邊接納了許年,我也希望他能換個環境好好學習。”
她第一次這麼堅決地對學校的人說不,才發現這句話并沒有那麼難說出口。
她可以妥協,可以被欺負,可以被瞧不起,但是許年不行,他年紀還小,那些話會跟着他一輩子。她是個懦弱的女人,也是個強大的母親。
“許女士,你們這種行為完全沒有将學校放在眼裡!方許年不敬師長就是因為有你這種家長,教育孩子你幫不上忙,還要阻攔老師教育他,永遠隻會給孩子拖後腿!”
許文秀自嘲一笑,對這些話已經免疫了,從小到大,她聽過很多人這麼說。說孩子可惜了,有這麼一個家,以後不管是找工作還是結婚都比不過别人。
許文秀就說:“老師,你們的偏愛是許年被全班孤立的源頭,你們給的特殊權利讓他背負了兩年的罵名。他們罵我兒子是‘金乞丐’,罵我兒子‘賣慘讨錢’。在他書包上寫髒話,給他添了尿的飲料,把紅墨水倒在他的校褲上……”
“還有很多很多,我每一件事都記得。我恨不得殺了那些小雜種,但是我兒子還要讀書,還要考大學。”
袁老師大怒:“許女士!這就是你為人父母的素質嗎?你就是這麼教孩子的!”
“袁老師,我和許年都在忍,都已經忍得很辛苦了。你不要逼我,也不要吓我,要是你讓我孩子不能好好上學,我一定不會放過你。他換了手機卡,換了學校,交了新朋友,他好不容易走出去,誰也别想把他抓回去。”
“許女士……”
袁老師剛起了個頭,許文秀就聽見了拖鞋踩在地面上的聲音,鞋底輕薄所以聲音很小,但是來人很胖所以聲音很沉。
她連忙挂斷電話,整理好臉上的表情站在料理台前幹活。
随後廚房的玻璃門被推開,一個衣着富态的老頭走進來,皺着眉在廚房裡繞了一圈,随後将一張馬臉拉得老長,皺着眉念叨道:“這麼久了才做出一個湯?怎麼搞的,廚房裡亂糟糟的,水池旁邊的桌面也要擦一下,都說了不要讓台面上有水……”
“唉,這個水果還沒剔幹淨就扔了,這一袋垃圾能養活兩個流浪漢了!你這人一點不懂的節省,菠蘿的芯為什麼要扔,不是你家的東西你不心疼是吧……”
許文秀皺着眉說:“媛姐說她不吃菠蘿的芯,讓我把果肉削下來就行了,芯扔掉。”
老人不耐煩地“啧”了一聲,小聲罵道:“敗家娘兒們,就知道浪費我兒子的錢。你也是,她說扔就扔,你不會榨成汁給他們喝嗎?”
“媛姐吃這個芯會過敏。”
“過敏過敏,餓死就不會過敏了,嬌氣!”
他磨磨唧唧挑了半個小時的刺,然後才慢悠悠地往外走,跟坐在陽台上乘涼的老伴抱怨這個保姆不靠譜,兒媳婦不持家,連帶着孫子也不親他們。
這家的兩位老人都是領退休工資的知識分子,但是觀念很老舊,覺得保姆、保安這種職業就是雇主的下人,不僅要幹好自己的工作,還要把雇主一家當成祖宗供起來伺候。
他們總是愛挑刺,喜歡用這種方式來證明自己的權威,來證明保姆就是他家的下人。
許文秀已經在這家幹了很多年,她閉着眼睛都能在屋子裡自由行走,也記得每一個人的喜好和禁忌,就連家庭成員之間那些小矛盾和小别扭她也都清楚。
她是外來者,卻在被排斥的情況下融入了這個家裡,變成了一片牆皮,一粒灰塵。
将菜端上桌後,她回到廚房,通過廚房旁邊的小門進入漿洗房,開始洗衣服、收衣服、刷鞋子和擦地。
全部做好後從另一端的小門走到陽台,通過相連的陽台将這些衣服送到不同雇主的房間去。
漿洗房和廚房挨着,就是為了讓保姆縮在這個區域内,不要在家裡走來走去。
許文秀明白這個道理,所以經常在漿洗房待着,很少出去找存在感。
每個周末雇主一家會出去玩,她就負責全屋的衛生,這是她少有的可以在這個家裡自由活動的時候,在接到雇主通知後做好飯等他們,他們回來就可以下班了,第二天再來收拾餐廳裡的殘羹剩飯。
袁老師的電話被她抛之腦後,她現在忙着照顧一家老小。
老的小的都挑剔,一會兒是菜炒老了不想吃,一會兒是太膩了吃不下,一會兒又是看着沒食欲。
手機在口袋裡震動了好幾次,她和往常一樣沒有管,這樣的無視已經多得數不清了。
老師和她都已經習慣了,所以也是和往常一樣隻震動了三次就沒動靜了,而她自始至終都沒有将手機掏出來看一眼。
下午要回去的時候,女主人來到廚房跟她聊解雇的事情,意思是這次合同終止後就不再續了。
許文秀慌了,連忙問為什麼。
女雇主說:“我媽說今天看見你在廚房裡忙活的時候軟了一下,她懷疑你身體不好,沒辦法照顧好孩子,所以就不好意思了。而且孩子也大了,我公公婆婆可以帶,就沒必要再浪費一份錢了,我們家裡也不是什麼大富之家。”
許文秀手上的燙傷在用涼水沖洗後抹上了藥膏,油乎乎的藥膏讓傷痕更恐怖,藥膏的味道刺激着女雇主的神經,她匆匆說了幾句就出去了。
也是這個時候,許文秀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今天應該是續合同的時候,怪不得一天都心神不甯的。
想到了這裡,那下午老爺子那頓挑刺就有道理了,就是為了聊解雇的事,而且肯定是老兩口先商量好的,然後才通知兒媳婦來說。
離開雇主家後,她第一次慢吞吞地回家,路上遇見花園還進去坐了一會兒,她路過這個花園無數次,但是一次都沒有走進來過。
很多年前帶孩子來玩過,這裡平坦寬闊,适合放風筝。
許年小時候就喜歡放風筝,小小的團子被風筝拽着跑,一邊跑一邊哭,怎麼着也不肯撒手,他爸爸就在後面追,邊追邊笑,還要提醒他别被風筝線勒着手。
靠在長椅上眯了一會兒,被小孩子叽叽喳喳的聲音吵醒時還有些恍惚,她匆匆忙忙地站起來想要趕去上班,但是走了幾步才回過神來,她現在已經不用着急了。
到家的時候已經超過平時兩個小時,往常這時候她都已經收拾好趕往下一個打工地點了。
突然失去工作,許文秀的茫然和無措瞬間将她淹沒了,她呆呆地坐在沙發上,望着飲水機上的防塵布發呆,呆坐了好一會兒,突然開始無聲地掉眼淚。
她失業了。
三十多歲,本該是能拼能熬的年紀,本該是拼命給孩子掙前程的年紀。
她失業了。
而且還不知道會不會有下一份工作,她那頭暈的毛病越來越嚴重,就算找到工作也會被老闆解雇的。
外頭的天色漸漸黑了,許文秀沒有起身開燈,她無助地陷進黑暗裡,絕望哭泣。
她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這麼靜靜地待在家裡了,在黑暗中聽着外面來來往往的聲音,車輛呼嘯而過,将她留在原地。
以後該怎麼辦啊?
眩暈感再次襲來,許文秀往後仰着靠在沙發上。
手機又開始震動,這次不是不想接,而是沒辦法接。
強烈的眩暈感伴随着惡心,她幹嘔了幾聲沒有吐出東西,畢竟到現在都還沒吃飯。不适感令她渾身發軟,又出了一身冷汗。
手機的震動一直沒有停止。
她擔心是方許年打來的,就用發軟的手勉強拿起手機按下接聽鍵,果然,她聽到了孩子焦急的聲音。
“媽,你怎麼不接電話啊?岚星的老師給你打電話了是不是,你不要管他們,三中這邊的老師說會幫我處理的,你不要接他們的電話,我跟袁老師說了,有事就找我……”
許文秀壓抑着想嘔吐的欲望,有氣無力地說:“許年,我在上班,不說了啊。”
以後該怎麼辦?
她絕望地躺在沙發上,眼淚流往兩邊,鑽進耳朵裡,讓外頭的車輛聲音變小了些。她失去了工作的能力,要怎麼賺錢?要怎麼供孩子上大學?
她才三十多,就要成為孩子的累贅了嗎?
家裡有個不能幹活需要養着的媽,以後許年得有多累啊,就算是五十歲死,也還得拖累他十多年。
電話猝不及防被挂斷,方許年感到一陣惶惶不安,好像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一樣。他的心髒忐忑地跳動着,不安的情緒充斥着每一個毛孔,讓他坐立難安。
他總覺得有點不對勁,但是和往常又好像沒什麼區别。
“别發呆了方許年,給我講講這道題。太難了,一變題型就不會。”
新同桌湊到他旁邊友善地詢問,方許年忽略心中的不對勁,開始給他講題。
這裡是新的環境,新的同學,他要好好适應,和同學們好好相處。
三中不強制要求上晚自習,也不強制住校,但是為了方便,部分學生還是會選擇住校。住校生晚上有兩節晚自習,沒有老師守着,隻有班長點名。
教室裡隻坐着一半的人,不在的都是走讀的,要麼就是雖然住校,但是要去校外上課的。方許年來的第一天就憑借着優越的長相獲得了很多贊,大家都願意跟他交朋友。
方許年小聲地跟同桌講題,在同桌和善的目光中,他心中的不安漸漸褪去,所有的專注力都被習題抓緊,開始心無旁骛地學習。
與此同時,一輛黑色的賓利車正在高速上飛快行駛着。
駕駛車輛的是個戴着眼鏡的漂亮青年,副駕駛坐着一個吊着右手的高大少年。兩人長相有些許相同,氣質卻截然不同。
是駱明則和駱明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