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怎樣的帝王,将天下治理成了什麼樣,總有他們發自心底覺得,“朕隻相信自己”的理由吧。
她要找一個賴以信任的蛛部長老,又何嘗沒有那樣的憂慮。
那麼多事關财富、軍政、武功、民生……的消息,她若是所托非人,害了她自己和“蟲”都算事小,一不小心,就連天下萬民都要跟着遭殃。
可胥臻雲,他獨愛養花、垂釣。
越知初想起他年少時意氣風發的模樣,再想到如今他隻是一味沉浸在自己的安逸暮年之中,不免有種心酸的欣慰。
——人都會老的,無論年少時心懷怎樣的宏圖遠景,在韶華已逝、日暮西山之後,都會想……圖一個,“悠閑”。
她自己也不能幸免。
可她曾經有多貪婪地祈求命長,如今就有多羨慕那些……如胥臻雲一樣,可以安然老去的人們。
他們的一生,在回憶裡已經足夠波瀾壯闊,甚至是可以給兒孫講上幾天幾夜的跌宕故事。
而她呢……
她的一輩子……
不知從何時起,似乎隻剩了對“下一輩子”的,厭倦。
蛛部使者聽完她的評價,不知該如何接話,也不知這和小姐即将安排的任務有何關聯,便隻能輕輕點了點頭,算是認同。
越知初抿了抿唇,心知人一旦開始多愁善感,便是要開始置身于險境之中了。
當然,還有另一種可能——她隻是,老了。
年近十九的越知初,她的靈魂,卻已經快是一個千歲老人了。
但看着蛛部使者畢恭畢敬待命的模樣,她還是很快收拾起思緒,盡量清楚地吩咐道:“她叫白芝,年歲不詳,約莫也就是十七八,或者更小。有個弟弟叫白岩,姐弟倆約莫是一個月前左右到的懷臨府。懷臨知府穆直的死,應當是她弟弟白岩所為,你可從此處着手查探。我如今沒有白芝的蹤迹,需要盡快查出她的下落。唯一知道的,是她似乎也是被人抓走的,且多半和穆直——或者說懷臨府衙,脫不開幹系。”
她隐去了一些不必要的前因後果,隻給了蛛部使者最重要的信息和任務。
蛛部使者的答複更簡潔:“遵命。三日之内,我會帶着盡量詳盡的情報來告知小姐。”
如此幹脆明了,一聽便知,她也是蛛部十分得力的成員了。
但越知初卻不得不提出了更過分的要求:“三日太久了,我隻能等到明晚。明晚,還在這裡,能查到多少,便來告訴我多少吧。”
她無意為難蛛部,但她的确不宜在懷臨逗留更久了。京城還有重要的事未了,師父的安危撲朔迷離,如果不能在兩日内解決白家姐弟的事……她隻能再想别的辦法,或是将此事交予旁人了。
蛛部使者似乎沒想到一來便接了個如此緊急的任務,但很快還是應道:“遵命。”
“還有,你聯絡蛛部其他特使,關于宅自逍的情況,還要繼續追查,半個月内,給我确切的消息。”
既然想到了師父,越知初便一并吩咐了。
“小姐放心,宅老的情況,蛛部一直在跟查,胥長老說,一有核查後的消息,就會立刻派人回報小姐。”
提到宅自逍,蛛部使者也順勢将胥臻雲的意思轉達。
越知初點點頭,又道:“蟲玉……”
她是想着,既然她把任務的時限縮短了,給蛛部使者們的報酬也得加一些,這才合理。
誰知,蛛部使者竟然打斷了她的話:“關于蟲玉,在下鬥膽回話,胥長老有言,關于小姐近日在禹州和京城的各項任務,我等所得的蟲玉無論是想兌換糧食、金銀,或武功秘籍,胥長老都會竭力同小姐争取,必不會虧待了我等。還請小姐不必挂心了。”
越知初有點意外地睜了睜眼,這胥老頭……倒比他年輕的時候,大方了不少嘛。
其實,起初,大部分“蟲子”,之所以投靠了“蟲”,之後無論被安排在哪一部做事,求的不過是能在這走投無路的世間,求一條活路。
可後來……随着越知初世世代代和各部新老長老們通力協作,也由于“蟲子”的數量成了規模,也開始有了不少人,并不僅僅是活不下去,而是仰慕所謂的“大當家”,自請要來“蟲”謀一份差事。
這些人,最早都是越知初十分警惕和擔憂的。
畢竟,他們連所謂的“大當家”是誰,長什麼樣子,都絲毫不清楚。
而僅在“蟲”内部流通的蟲玉,能兌換的東西太多,通常隻要順利完成任務的情況下,不止“蟲子”個人能活得不錯,養活家人也未嘗不可。這樣豐厚的回報,免不了可能會從某些“蟲子”那裡走漏了風聲。
她最先,是一個那樣“毛遂自薦”的人也不想接納的。
但世道,并不總是昏暗污濁的。
總有一些明君,總有一些忠臣良将,會給這天下帶來難得的和平泰盛。
在那樣的年代裡,百姓們安居樂業,外無戰,内無貪,總是會叫“蟲”的勢力被削弱得十分危急。
其實越知初自己是無所謂的。她也不是沒想過,若天下沒了“蟲”存在的必要,那就讓它消散在曆史的傳說之中。
也挺……好的。
可也是在百年前的某一世,在太平盛世的和祥之中,當時的蟬部長老,問了她一句話,讓她久久無法回答,也陷入了良久的深思熟慮。
她還記得那位長老。
還記得她的名字。
她叫,三娘。
雲三娘。
若非“三娘”這個名字對越知初的意義着實不一般,她或許都不會那麼清楚地将她和雲三娘的過往記得那麼清楚。
就好像,百年時光,從未在她心中流走。
雲三娘問她:“蟲沒了便沒了?那這些蟲子們要何去何從?将來,若是世道變壞了,皇帝變昏了,老百姓又生不如死、無處訴苦的時候,那些活不下去的人……你便不管了麼?你若打算不管了,何苦一開始要管?隻因着,你想打發閑得無趣的時光麼?”
“你若不打算管了,從一開始,就不該管。”
那是雲三娘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自那次分别之後……
沒多久,蟬部長老雲三娘就病逝了。
也是接到她的訃告,越知初才知道,她和三娘那次談話之時,三娘的身子就已經很不好了。
可雲三娘與她同為女子,作為一個隻活了一輩子,還享年隻有三十七歲的女子……
卻比她,對“蟲”和“蟲子”們的感情,深得多。
越知初最終留下了“蟲”,也盡力去安排了諸如“考察蟲子”、“成員記檔”之類的事宜,用以給那些“慕名而來”的人,安排一份營生。
——那就是如今江遇負責的考核事宜,最初的來由。
她并非對三娘感到有所虧欠,隻是她對“人”的信任與不信,都在歲月的消磨裡變得麻木了。
而三娘的那番話,忽然點醒了她。
就像如今眼前的這位蛛部使者告訴她,胥臻雲早已替她想好了要給大家的獎勵,和“蟲子”們為她賣命時,那早已超乎“報酬”的忠心,都讓她反複相信了三娘留給她的忠告。
“你若不打算管,從一開始就不該管。”
而既然給了垂死之人一線生機——即便那并非她的本意,她也該知道,若她再斬斷這絲生機,是多麼殘忍而自以為是的行為。
那樣的話,如今的“蟲”,和世世代代的“越知初”,恐怕早已湮沒在了世道的變幻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