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涼指尖掠過耳廓,一觸即分。輕緩的呼吸鑽過指縫,撞入頸間,惹得高駿渾身僵硬。
他用力抓住執嫣手腕,見她朱唇翕動,一字一頓,無聲拼湊出一句:“以此塞耳,可阻一時。”
高駿松手後退兩步,意識到自己失态,即刻翻身上馬,疾馳下山。
馬蹄铮铮,勁風拂過耳畔,被她的軟布阻隔,削去不少。胸口的呼嘯卻笃笃貫耳,震得右耳的刺痛隻增不減。
幾縷烏發随風拂面,高駿心頭陡然升起幾分燥意,奮力打馬,直到發絲快如利刃,打得面龐生疼,才勉強平息。
胤京派來迎親的是大鴻胪息博望,他同曜辰使臣交接完相關事宜,已在将軍府等候多日。
息家本是岐黃世家,和高家頗有交情。
八年前因朝堂紛争逐漸沒落,卻到底老樹根深,不過數年,族中子弟又在胤京嶄露頭角。
息博望替高駿号了脈,開了方子,囑咐他靜心療養。
下山後刺痛已消散七八成,高駿沒當回事,隻躺在床上,熱得渾身發燙。
燭火一滅,仿若有纖細手指覆上眼睫;仰面倚枕,宛如溫涼的手心救他于箭雨;阖上眼,耳中似有羽翼撥弄;呼吸間,幽淡清香揮之不去。
高駿翻來覆去睡不着,幹脆跳下床,倒出涼茶一飲而盡。
悶響随腳步零落,高駿低頭撿起一物,正是執嫣執意上山要尋的佩囊。
這佩囊走線粗糙,不甚精巧,上面還帶着血迹,不知她為何如此珍視。
高駿鬼使神差地打開,裡面是纖巧光潔的北珠,粗粗一看,約有百粒之多。
他一直疑她是曜辰細作,相處間皆是戒備試探,從未以公主之儀相待,她卻總對自己關懷有加,今日還救自己于水火。
憶起白日淚眼盈盈,難道真是自己太過警惕了?
高駿心煩意亂,收起佩囊推門去還,正撞見抱着水囊豆菽的固榮。
固榮見他出來,剛把酒遞出去,突然意識到什麼,又收回手:“那日我拿錯了水囊,你沒喝濁酒吧?”
見高駿橫來一眼,并未追究,固榮撓頭笑問:“老大,明日就要啟程去馬場,你還不歇着?”
“程賦生怎麼說?”
固榮遞了把豆菽給他,眉飛色舞道。
“成了!小枝姑娘原本都不願搭理他了,要不是老大您提前讓人從内境挖來鮮活的茵陳草,她是說什麼都不肯跟他走的!哎呀,程公子瞧着是個沒譜的,沒想到這麼癡情呢,還是得遇上對的人!”
高駿撇他一眼,忽問道:“她睡了?”
“她?你說公主啊?她屋裡的燈早就熄了,現在夢都該做上好幾個囫囵了!”
固榮嚼着豆菽,眼睛掠過他的臉,大驚失色:“老大,你耳朵怎麼這麼紅?又流血了,還是有人打你了?”
豆菽四處飛濺,高駿一時不知該捂他的嘴還是捂自己耳朵,後退數步無奈道:“我沒事。”
固榮被豆菽嗆到,又顧忌他耳傷未愈,忍着咳嗽,低聲急切:“還說沒事呢,都流鼻血了!我去幫你叫息鴻胪......”
高駿抹一把鼻尖,垂眼看到手上鮮紅,蹙眉攔住他:“近日城中可有異樣?”
固榮撓了撓頭,思忖半晌,眼神一亮:“我今天見到一隻渾身雪白的大雁,翅膀上還有黑色花紋,足有半個人那麼大,那體型夠吃好幾頓的了!”
“你不覺得,這隻大雁很像曜辰的一種鳥嗎?”
固榮想到那鳥目光如炬,爪喙強健,不由睜眼張嘴,恍悟道:“萬鷹之王海東青!”
北珠藏于白鹄喉囊之中,海東青捕之方可得。
高駿想到佩囊中滿滿當當的北珠,眼見空中白影振翅西行,回房取出弓箭,大步跑向馬廄。
箭矢用盡,高駿一躍下馬,徑直奔向執嫣卧房。
她馬術精湛,手上帶繭,他本以曜辰尚武替她作解。
可陰兵借道她處變不驚,石牆之外她臨危不亂,縱是自己也要贊佩幾分,實難叫人不起疑心。
執嫣送出因陳山輿圖,正解衣就寝,忽而房門大開。
高駿背着弓上前,怒意席卷,激得執嫣徒生寒噤。
“先前便見海東青盤旋随行,我隻道是曜辰儀俗不甚在意。眼下使臣都已回程,海東青卻依舊不去,公主借其是欲探天胤辎重,還是軍馬糧草?”
視他怒氣正盛,執嫣擡手将他推開一臂之外。
“自入因陳,我所言所行皆在高校尉眼界之内。辎重、軍馬、糧草,哪樣是我所能得見的?”
高駿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拖至案前:“你不識天胤文字,房中何用筆墨?”
執嫣甩開他的桎梏,掌燈後奪過他手上紫毫,揮開一卷布帛。
縱橫勾勒,描畫數點,執嫣憤然摔筆,将布帛往他身上一甩。
“晚食的葦蕈好吃嗎?我知你與固榮喜愛,特意找小枝一同新尋到幾處。沒想到你非但不領情,還要變本加厲地懷疑我。”
高駿将布帛抓在手裡,咄咄逼人:“白玉爪絕無僅有,卻自将軍府起落,你又作何解釋?”
“高校尉見過和親禮單,竟不知白玉爪是我和親賠嫁?此去胤京,我與兄長遙隔千裡,借其傳信寄訴衷腸也是罪嗎?”
執嫣神色定定,燈花在她眸中炸開:“我自認與高校尉也算曆經生死,原來連這點信任都不曾有過。我要睡了,高校尉若要問罪緝拿,請明日再來。”
空手而歸的愠意在一聲聲質問中漸次平息,高駿的視線落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