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卯已過,不見日升。
烏雲隐隐,天光遮蔽。
經過數日診治,程賦生已能隐約視物,不必事事假手于人。
他此際對光線極為敏銳,還沒上馬車,便開始吵吵嚷嚷:“怎麼我一要走,因陳就要下雨啊!看來是老天爺舍不得我啊!”
海棠坐在對側,郁郁寡歡,眼下倏爾遞來一個樸實無華的木盒子,打開一看,竟是滿滿一盒金餅。
“爹說您回鄉探親需要盤纏,早就讓我備好了。”
海棠知道程賦生是顧念這些年的扶養之恩,不忍她被攆出府無以為繼,才編的這般說辭。
他此際眼疾未愈,程軒就是真有心,哪能真的讓他準備。
想到這一生将再見不到程軒,多年來堆積的依賴與舊怨如塵網般織住她,教她無法呼吸。
可到底一夜夫妻百日恩,他能如此無情,她卻做不到。
她本是權貴府上侍女,因一場冤案,被牽連流放。
一路披枷帶鎖,好不容易到了行州,又因體弱多病,被獄卒丢棄道旁。
是行商路過的程軒将她救下。
縱然年歲相去數十年,她甘願為妾,替他祭奠亡妻,料養幼子。
數年後,程軒生意有所起色,身邊殷殷切切的人也越來越多,後院也越住越擠。
她心如刀絞,本想過離開,可看到程賦生的睡顔,才恍然醒悟。
原來命運無常,冥冥之中已為自己找到了新的羁絆。
她為程賦生延請教習,傳授禮儀,望他有一日能登廟堂之高,不必俗常之中,風霜雨洗。
奈何造物弄人,請來的蘇夫子,正是昔日舊主。
蘇夫子待人溫煦,因流放之事對她頗為慚愧,故添幾分關懷。無關風月的舊誼,卻因人言可畏,顯得愈發艱澀。
什麼故人相見,總多恩情。什麼多年無所出,念念不忘是舊人。
程軒卻哄着她,不要同旁人計較。言猶在耳,她至今記得。
“你生不了孩子,我早就知道了。那天你躺在路邊,半個身子全是血。大夫告訴我,你本就體弱,再遭受那等淩辱……唉,不提也罷。蘇夫子是阿生老師,你又是阿生阿娘,我不會讓旁人編排你的。”
程軒眼中的心疼做不得假,可第二日蘇夫子便請辭離去,她知道,他還是介意的。
為了減緩痛苦,她曾迎合着那些趕押流犯的獄卒,如今把這些手段都用在程軒身上,拼着自己都看不起的輕媚勁兒,也不過勉強分來他一寸真心。
後院姬妾被悉數遣散,不過多久,又住滿新人。
海棠終于心灰意冷,将怨恨投向了朝夕相處的程賦生。
程軒隻這一個孩子,他溺愛,她縱容。程賦生漸漸長大,變得玩世不恭。
二人年歲不差多少,他卻事她如生母。海棠把金餅遞還,看向這個出落得儀表堂堂的少年,生出幾分悔意。
一雙媚眼沃出幾分決絕,不再常攜往日笑意。
她握住程賦生,鄭重道:“這些年來是我錯了,我原先教你的那些,都忘了吧。阿生你記着,此去胤京,不要鋒芒太露,也不要輕易與人攀争……永遠不要再回來了!”
程賦生眼睜睜看着她跳下馬車,頭也不回地奔向府内,撞得門後的程軒措手不及。
“老爺,你若真趕我走,豈不是着了那幫小蹄子的道……”
程賦生聽她開口,拈酸嬌柔,如平日一般,未作多想。
烈日蓦然探頭,烤得車廂内空氣焦灼,一行人停在郊野,撐起油幕歇腳。
程賦生閑閑倚在馬車中,搖頭晃腦,時而眉頭深鎖,時而喜形于色。
小枝掀簾,上車把脈:“你嘀咕什麼呢?”
“作詩!”
“作詩?就你?”
“就我!”程賦生輕哼一聲,暢想道,“我家夫子當年可是胤京才子,不知受過多少名門貴女青睐!我青出于藍,作個詩有什麼稀奇?到時候到了胤京,還不知道會有多少大家閨秀對我投擲桃李呢……”
見她按了半晌,仍未換手,程賦生擡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怎麼了?心不在焉的。”
小枝蓦地抓住他的手,兩指按腕壓在案上:“程公子,那你一定看過很多書、認識很多字吧?”
程賦生見她眨着一雙杏眼,笑意盈盈地看向自己,一時覺得毛骨悚然:“你你你你想幹嘛?有話好好說!”
“我替你醫馬,你教我認字,如何?”
知她原是想識字,程賦生松一口氣,滿口答應。
他想着,招呼二貴扶他下車透氣,直到走進林中,才擠眉弄眼地朝小枝招手。
“人還沒好全就亂跑,要是摔了碰了,還不是給我們找麻煩。”小枝突然被水嗆住,喝盡一碗茶,才将碗放下,就忙不疊跑過去,“我跟過去瞧瞧!”
少女身形矯健,動如脫兔,粗長的辮子甩在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