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高骥點頭,呂述昂首欲飲,酒壇已空。
他忽而笑起來,笑到最後,竟溢出兩行淚來。
“今為兄弟,戮力同心。王事多難,維其棘矣,不遑啟居,不皇朝出。以我血肉,複我嘉邦,黍稷不華,未敢言歸……去他的兄弟!”
呂述唱罷,虬髯抽搐,酒壇猝然擲地,陶片零碎,落在他赤紅的眼中,隻剩冰涼。
呂述靠在高骥肩頭,已然醉得不省人事。高骥歎了口氣,将人扶到行軍床上。
無禦诏在手,高骥能調配的兵馬也隻萬數,算上北軍的五千精銳,對抗曜辰的萬人大軍,西關可守。
自曜辰至疊浪關,天炎路遠,高骥命斥候暗察其糧草先行之數,斷其兵力不過五千。
昔日向狄一馬當先,及至向雲開統兵,戰術一脈相承,他最善奇襲迂回之戰,應為突圍疊浪關的主将。
而眼下大軍壓境,主将無人得見,行軍作風無從預測,高骥毫無廟算,隻能見招拆招。
倏爾想到陸深之事,他看向行軍布防圖,斟酌之後取出羅盤,依照奇門遁甲之術排布命盤。
時值立秋下元,五行庚金。夏至已過,局走陰遁。
開門天柱落、勾陳現,西關有伏兵之象,交兵主兇。
死門迫宮克殺庚金,疊浪關雖有危情,終能化險為夷。
天心星卻值符休門,看來因陳行疫并非偶然,對面之人早已籌謀許久。
高骥放下羅盤,看了眼沙盤上排衍出的九宮圖,歎息一聲。
得算少,則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
生死存亡之際,隻能冒險一搏。
鼓角齊鳴響徹雲霄,高骥穿上甲胄,将呂述佩刀塞進他手中,掀簾而出。
曜辰士卒來勢洶洶,視滾石箭雨于無物,隻一個勁往前沖。
一人攀越城牆,腰腹被大刀砍過,動作隻一頓,腸腔流落也毫不在意,一味揮刀厮殺。
城頭士兵是新征的戍卒,見這般場景,口吐白沫,白眼上翻暈倒過去。
他的身體被一腳踢落,順着台階滾到城樓下,倒在更多人眼前。
不知何人喊道:“天罰,天罰了!曜辰已屠盡因陳,因陳的瘟疫已經傳到西關……”
寒光一閃,餘音戛然而止。
鳳襲夜環首刀染血,金甲銀鞍,高坐烏雲骓上。他冷眼環視躁動不安的戍卒,高聲發令。
“惑亂軍心者,斬!臨陣而退者,斬!奪敵首籍者,行數論賞!斬将奪旗者,記首功!”
衆人聞言,紛紛向前,沖殺愈甚。
月前餘煙未燼,方今又起烽火。
風簌簌,吹動烏雲罩月。望層霄,北辰居坐昭昭。
高駿極目遠眺,見一人策馳而來,遙遙便以拉開弓弦,直到看清了成三的臉,才跑下燧台,疾步迎上去。
“為何這次是你親自來?大哥可是遇到麻煩了?”
成三戴着面巾沒有解下,退遠一步,将北軍抵達、陸深身死、因陳行疫之事簡明以告,又從懷中掏出半枚虎符交予他。
高駿掏出懷中半枚虎符,兩相交錯,構合緊密,嚴絲合縫。
早在扶棺去恒州之前,高骥便已懷疑陸深,隻是當時無憑無據,不好妄下結論。
當日城樓之上,陸深挾持公主逼向雲開退兵,高駿隻覺他過于求穩,依然不曾疑心。
一路護送和親,探查程家馬場,暗殺伏擊接連不斷。高駿漸漸覺察出兩股勢力,有些是曜辰敵探,還有一些則對行軍路數了如指掌。
直至陸深不戰而退據守因陳,借虎符挑撥兄弟二人關系,又以呂述之名慫恿他調兵。
高駿終于不得不确信,暴露大将軍行軍路線,害高裕慘死之人,竟是與父親情同手足的陸深。
陸深是一軍司馬,所有物資信報都經由他手,乃至戰情緊急,整個行州驿館都以他調令為先。
是而高骥發去朝廷的信要特地跑到恒州去送,還專門留成三在因陳傳遞收取,隻為窺得一線先機。
這般回想,那封混淆視聽、三色布條雜亂無序的信函,也是出自陸深手筆。
高駿不曾想過,呂述會真的将虎符交給陸深,而陸深會将真的虎符交給自己。
虎符在手,大哥就不怕陸深趁機發難嗎?
虎符在手,陸深就不怕自己回西關調兵嗎?
轉念一想,大哥運籌帷幄,定有全然的把握才敢兵行險着。譬如眼下援軍已至,譬如已然保全虎符……
大哥在信中千叮咛萬囑咐,讓他一定守住七日,援軍怎麼這麼快就到了?虎符既全,為何大哥不自己行調兵之權,要特意送到自己手上?
高駿越想越心神不定,擡眼成三已策出營外,回神跳上馬追近,他隻留下一個“守”字便絕塵而去。
守。
“守好疊浪關,不要讓父親畢生心血,毀在你我兄弟二人手上。我們高家男兒不做天胤的罪人!”
言猶在耳,高駿深吸一口氣,策馬在營外巡視一圈,再回營,已然平息不少。
再上燧台時,但見遠處雖無火光,卻塵煙四起,俨然是漏夜行軍。
固榮也注意到了異樣,正要升起烽火,忽然被高駿喝止。
他吩咐完一應事宜,徑直下了燧台,直奔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