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雲開揉了揉脹痛的手臂,遙遙張弓直指白馬。
琥珀色的眼眸微眯,狼牙扳指一松。
夜風吹落月色,馬上有豆菽滾落,淅淅瀝瀝微光如雨。
他看清馬背上坐着的人,瞳孔不由微微鎖緊。
身後蹄鐵聲聲傳來,黑紅旗幟迎風招展,恒州援軍已達疊浪關。
兵械交馳間,城門縫隙越來越小。
眼看着就要被前後夾擊困在城内,向雲開冒着箭雨上前,在執嫣落地前将人拉上馬,折斷箭身。
棗紅馬跨越火幕,跳出城門,将生死搏鬥甩在腦後。
高駿跑上城樓,搭箭連放數發,隻見向雲開身形一低,頭也不回地消失在漫漫塵煙中。
城内敵軍很快被殲滅,斥候來報,向雲開已負傷撤離,并未戀戰。
高駿留固榮在此修整調配,片刻不敢松懈,帶着半數援軍直奔西關。
西關内外,屍橫遍野。血滿戎裝,俱成殘垣。
這場仗從日入打到平旦,狼煙繼烽火,毫無喘息餘地。
我軍已人困馬乏,敵軍卻似不知疲倦,接二連三攀牆而來,殺勢愈疾。
鳳襲夜斬盡關内伏兵,駕馬來到陣前于高骥會合。
他看着撿拾箭戟再上城樓的戍卒,平息片刻,問道:“這場仗,高将軍有幾分勝算?”
高骥抹了把流入眼中的落血:“并無勝算。”
鳳襲夜望他一眼,釋然道:“高将軍可曾後悔當初的決定?”
高骥望一眼東南,紅日破光躍地,刺破沉眠寂夜,無私照徹千裡迢遞。
“從未後悔。鳳将軍又如何?”
“雖九死而未悔。”
二人相視而笑,打馬踏入烽煙之中。
天胤大軍浩浩蕩蕩,萬馬奔騰聲動,勢如破竹而來。
倏爾信報層層疊疊,越過巍峨的城樓傳到每個人耳中。
一時士氣大振,微末之衆攙扶相攜,浴血斬落眼前敵首,亦或瞑目于黎明前的至暗時刻。
高駿一馬當先,緊握虎符,疾馳到西關城下。
幹戈混亂之中,銀甲白馬躍然眼前。
高駿剛看清高骥的臉,忽聞火信點燃聲起,下一瞬,一支帶火箭矢落入陣中。
爆炸聲穿石裂雲,耳中尖銳鳴叫。
不過須臾,塵泥盈天,黃沙漫卷,塵灰夾帶着血腥味,降落到高駿眼中,隻剩末日般的死寂。
他垂首,鮮血順着下颌滴滴落入掌心。
虎符躺在血泊中,榫卯在顫抖中懈散,孿合的命運自此一分為二。
高駿一時氣血上湧,喉間湧出腥甜,他頓覺天旋地轉,握緊掌心虎符,下一瞬已陷入無盡黑暗。
恒州醫士抵達因陳時,息博望送去胤京的消息也得到了回應。
醫士們連日診論商議,又有四弟息切之從旁協助,因陳的時疫在最短的時間内被壓制下來,沒再四處逸散。
因陳百姓仰賴生息的山泉起于因陳山,如今已被污染,無以為繼。唯獨程家飲用的井水尚算安全。
程賦生看着空空蕩蕩的廂房,略作修整,将全城百姓都接到程府安置。
二貴給大家分發完吃食,看着滿滿當當的院落,一時感慨萬千:“幸虧她們走得及時,不然還做不了這等大好事!”
程賦生豁然一笑,頭也不回地去後院幫小枝煎藥。
那日暈倒後,小枝踏踏實實睡了一晚上,第二日一退燒,便被息博望盤問許久。
小枝将身世悉數告知,講明自己百毒不侵的緣由,試探着問息博望是否能用以毒攻毒的方法,見他愁眉深鎖,便住了嘴。
候在一旁的息切之直覺可行,躍躍欲試,被息博望扣住肩膀按下。
“時疫事關整個天胤的安危,不是你們兩個可以擅自定奪的,我去問問幾位前輩的意見。”
息切之本欲反駁,見大哥并未一棒子打死,撞了撞小枝,問道:“我大哥來因陳這些日子到底都經曆了什麼,怎麼變成現在這副模樣了?”
初入因陳時,息切之險些錯過息博望。
向來白玉無瑕的大哥,一身衣衫數日未有漿洗,若不是身量實在太過出衆,混在醫士之間他幾乎認不出。
小枝扇着柴火,不知該從何開口,見程賦生從二人中間鑽出,奪過她手中蒲扇,邊扇風邊擠開息切之。
“你一個養尊處優的小少爺,你不懂。”
無視他訝詫的眼神,程賦生扭頭對小枝道:“你手上的傷還沒好,這些事讓我來。”
息切之把自己手上的蒲扇也遞過去,被他擋開:“你有沒受傷,自己扇。”
息切之學着他的語氣,陰陽怪氣:“我一個養尊處優的小少爺,扇不動。”
息切之白他一眼,輕哼道:“你就懂人間疾苦了?這裡裡外外誰不知道你才是個養尊處優的小少爺?”
扇子頓了頓,程賦生沒有說話,垂下眼,看火光烈烈,在窄小的爐底傳遞熱意。
息切之自知沒趣,同程賦生并坐半晌,等藥煮沸,抽薪慢熬,看了眼刻漏,便起身同小枝一起抓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