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灼燒焦土,熱焰蒸騰。
瘦弱的身軀已近幹涸,額角沁不出一滴汗珠。泛白皲裂的嘴唇動了動,發不出一點聲響。
她趴在在橫陳的屍堆裡,一雙烏黑的眼睛漸漸失去光芒,已無力再阖上。
瞳仁裡倒影出幾隻油光發亮的秃鹫,肆意啄食着身邊腐爛的血肉。
眼神無法對焦,她隻覺灰蒙蒙的身影靠近,一點小小的力道落到身上,像是尖銳的喙啄食骨肉。
身體被掀了面,雙臂由不大的力氣拉拽着,似是被掠奪瓜分。
她已感覺不到疼痛。
或許,這便是這紛繁世界留給她最大的仁慈了吧。
她想着,眼裡隐隐透着水光,不肯閉上的眼終于瞑目。
時間被颠簸掩埋,陷入無盡的深沉與黑暗。
直到颠簸停下,唇上沾染濕潤,她才久旱逢甘,大口吮吸着來之不易的霖澤。
麻木的軀殼如枯木逢春,徐徐恢複生氣。她睜開眼,看到一雙同樣烏黑的眼睛。
他手裡捧着豆菽,數出幾顆塞進她口中:“吃吧,阿嫣,吃了才有力氣回家。”
她一張嘴,鹹澀的焦香味刺激味蕾,還要再吃,卻被他拒絕。
那些生死未蔔的日子裡,他們相依為命,靠着一小袋豆菽活了下來。
直到撞上清點戰功的軍隊,那些人兇神惡煞,鼻高眼深,琥珀色的眼睛像是暴戾的鷹隼。
他們摸着執岚的頭想要搓他銳氣,被他一把揮開。
稚生生的一雙手,還握不住一把匕首,卻捏着一隻隻殘缺的耳朵,從披堅執銳的大人手中換來一隻炙蟬。
他一層層撥開焦黑的外皮,挖出裡面白嫩的軟肉,如獲至寶般,喂到她口中。
他們被那些士兵帶走了。
綠意蔥榮漸漸變得寸草不生,他們跨越隔壁,走進一座山,踏上荒蕪幹涸的土地。
黃沙碎礫磨穿了鞋底,山下嶙峋的石子嵌入腳心,每一步都走得鮮血淋漓。
山中無歲月,炎霜相接,乍暖還寒。饑寒交迫中,兩個稚嫩的孩童最先倒下,被放到砧闆之上,為人魚肉。
是一支箭,撕裂無邊無際的灰暗,讓光芒透入黑夜,将他們從死亡中剝離。
她被執岚護于身下,窺見一雙濃得化不開的琥珀色眼睛。
他們被丢到最肮髒的馬房,做着最低賤的馬奴。
最初的日子,執岚身上總有大大小小受不完的傷,單薄手心磨出厚厚的繭子,卻再沒讓她挨過餓。
天狼城的冬天總是冷得人心底發寒。
執岚趕跑那些捉弄執嫣的人,接住她的淚水,語調溫和:“我們阿嫣的眼睛,亮得像是天上的星星,比曜辰任何一個人都好看。”
對上同樣烏黑的眼睛,執嫣知道,因瞳色被人輕蔑欺辱的不知自己,還有執岚。
除卻憤怒與不甘,他還要承受自己的委屈。
執嫣第一次感覺得自己像個累贅,從執岚救下她那日起便是如此。
粗糙的手指抹過眼下,執嫣隻覺面頰發疼,她眨眼,見到一隻佩囊躺在執岚掌心,數粒北珠形狀各異,在火光映襯下流光溢彩。
“他們想方設法欺負你、貶低你,隻是因為他們害怕,他們心虛而已。我們阿嫣的眼淚,比北珠珍貴得多,不值得為那些人而流。”
少年撥弄着火堆,忽然撿起一根柴火摔打在地。火苗頓滅,卻湧起細碎星辰。
“以前,我總喜歡躲在一人高的草叢中,枝條随意一打,無數螢燈就像是星星一般從地裡湧出,飛滿整個山坡……我們阿嫣看到螢燈,就會順着光亮找到我。”
執嫣意識到什麼,将頭埋進膝頭,再擡眼時,對上一雙濃得化不開的琥珀色眸子。
少年身姿英挺,持弓搭箭,指腹一松,箭鋒直指自己面門。
執嫣來不及閉眼,順着身側黑色箭翎望去,持刀之人已中箭倒地,心口不斷有鮮血湧出。
棗紅馬駒止步眼前,少年的眉眼漸漸舒展,變得深邃銳利。
他一次次伸手,如同劈開暗夜的一柄刀鋒,照亮了執岚的前路,也照亮了她的。
彼時,執岚已入向狄麾下,向雲開時常替他遞信,執嫣逐漸與他相熟。
那夜向雲開忽來叩門,沒有帶來執岚的消息,隻抱着兩壇酒,帶她坐上屋頂。
他說,向狄鉗制多年的傀儡帝王生了癔症,曜辰無儲,危在旦夕。
他說,那個屹立于曜辰曆史上戰功赫赫的将軍,意圖攻取西關,再擴曜辰版圖。
他說,執岚這些年與他情同手足,他已作為他的影子,入了王庭。
執嫣尚聽不懂他琥珀色眼中的隐忍沉痛,她醉倚在他肩頭,順着他的手望向冬夜裡絢爛的星空,一點藍光熒熒,碩大耀目。
他說,天狼星直指天狼城。
他說,隻要向家軍在一日,便是弧矢難射,群星不敵,天狼星永遠曜于北辰。
“阿嫣,阿嫣。”
她聽到有人在喚她,卻無論如何也睜不開眼。那聲音由近及遠,從冷硬變得嘶啞。
心口刺痛,争分奪秒蔓延至四肢百骸。眼角淚水被拭去,又不住落下。
嘀嗒,嘀嗒——
執岚被綁在刑架上,血滴順着發絲低落,聲如冰落石塊,喚醒沉眠許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