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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吼——别碰她!吼……”
血珠掉進眼睛,右眼視線一片模糊。阿洛商雙臂被鐵鍊束縛,吊在刑架,身體前傾,腳尖費力點地。
纏繞着手臂的鐵鍊上布滿倒刺,因重力深深紮進阿洛商的皮肉之中。他還在高燒,又經受酷刑折磨,意識混沌至極,連自己是誰都忘了,但隻要諒塵妄想接雙手反剪倒地的花照野,他就會發出類似于瀕死困獸的警告。
此地是一座破敗的院子。諒塵将昏迷的張妙如塞進半人高的空水缸,吊起昏昏沉沉的阿洛商。
而花照野,就随便捆了手臂扔在地上。
諒塵一面念着佛經撚過佛珠,一面慢條斯理地磨刀。
冰冷的刀面貼在花照野的臉上,花照野瑟縮了一下,驚醒:“滾!”
“昭姬說你睡眠不好,總是做噩夢。哎,這都能睡着嗎?還是隻有阿洛商在你身邊的時候,你才能睡着啊。”
諒塵把玩着黃金鎖,慢條斯理打量阿洛商狼狽的身軀,笑道:“不疼嗎?看來還有精力啊。”
他擡腳勾過花照野滿是血污的臉,花照野發出痛苦的呻吟:“髒死了離我遠點!死秃驢,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咳咳咳咳!”
“何昭姬死前也是這麼說的。”諒塵眼眸暗淡,面無表情的蹲下掐住花照野的脖子,平靜道:“看不出啊花照野,真有骨氣。這麼能忍真的是太沒意思了,剛剛的刑罰還要再來一遍嗎?你說你是自己來呢,還是阿洛商代為受過呢?”
明明是那樣一張白淨慈悲的臉,卻在俯向花照野的那一瞬間,面若邪佛。
“想知道淩逸死前怎麼求我的嗎?想知道徐道微的遺言嗎?他們倆都以為犧牲自己保全對方了,死得很滿足,真是感天動地。若是沒有這些腌臜事,我也願意為了昭姬……“
“瘋子!”花照野面色死白,常年散瞳,于昏暗的壞境中顯得格外可怖:“誰要聽你怎麼淩遲人,誰要聽你裝深情——可别把你爽死了。”
當諒塵碰到花照野的那一瞬間,吊着阿洛商的鐵架發出劇烈的響動,又因鐵刺紮入血肉的劇痛而本能地掙紮,越掙紮刺得越深,越深越掙紮,周而複始,阿洛商再一次昏過去。
諒塵笑着一拳錘上阿洛商化膿的傷口,撕開血肉,阿洛商口角流出黑血,呢喃:“放過她……”
鐵鍊相碰的聲音停止,花照野在某一瞬間誤以為阿洛商死了,喉頭泛上酸澀,超出常理的懼怕:“阿洛商不能死……不能再有人因我而死了……你害死了他,是你害死了他!”
諒塵嘴角怪異地上揚,看不出是哭是笑:“死了又怎麼樣呢?人總是要死的,就像我母親,體面與否都是自己的造化。阿洛商殺業那麼重,殺了那麼多人,死在我手裡我還能秉着出家人慈悲為懷的原則給他留一個全屍,或者,與你合葬,也不是不可以。”
花照野臉頰緊貼着泥灰混着髒水的地面,瞎眼中布滿血絲:“不……我不會死,他也不會死,該死的隻有你一人!”花照野猛然沖起,一口咬掉諒塵的一隻耳朵!她惡狠狠地呸掉,頓時忍不住幹嘔!
“嘶——”
諒塵惡劣地踹了一腳花照野,卡着她的脖子扳起來,湊得極近,細細端詳着她臉上的每一寸紋路,和近乎看不見的、慘淡的曬斑。
“給你講個故事吧。”
“很多年前,一個姑娘因為燕雲的戰亂成了孤女,她流落到南方,以乞讨為生,日子雖苦,但還是能過下去的。直到有一天,一個進京趕考的窮書生凍暈家門口。”
“這書生是個因饑荒家破人亡的苦命人,在進京趕考的路上染上風寒,錯過了秋闱。窮書生不願意就此作罷,成為官老爺讓天下寒士得以溫飽是他的畢生理想。這宏圖大志讓一個沒見過什麼世面的拾荒孤女崇拜不已,一時沖動下二人竟然結為夫妻,此後孤女要飯啊做女紅啊來養這位未來的官老爺。”
“說來走運,第二年先帝就開了恩科。不出所料,窮書生一舉中第,搖身一變成了披褂簪花官老爺,要飯的孤女也成了正經夫人。”
“官老爺和官夫人帶着他們新生的長子坐船赴任,一路上觀盡人間繁華。途經揚州,富貴奢靡,官老爺底子裡還是從小吃不飽穿不暖的窮酸書生,漸漸發現别的官老爺自小就是天之驕子,元配夫人也都是世家貴女,仕途上多受嶽父母提攜,一路平步青雲,好不威風。”
“窮書生身無長物,唯一張清秀端正的臉皮惹人憐愛,不少豪門世族向窮書生投來青眼,窮書生竟然也做起了‘東床快婿’的美夢。”
“水路漫長啊花照野,像是一輩子都走不到頭。官老爺看着相貌平平,言行粗鄙的妻子,心生厭惡,忽然感覺就這這個上不了台面的要飯的,和她懷裡的孩子擋了他一步登天的宰相夢。”
“是的,在某個夜黑風高的晚上,官老爺毫不留情地将妻子一舉推入水中,而他所乘的小船滿舵前進,搖搖晃晃地駛入窮小子認為的康莊大道上。”
諒塵放開花照野,起身,急步走上幾個來回,手中的黃金鎖嘩啦作響,質問:“花照野,你說為什麼?這種事情為什麼要發生在我的母親身上?我母親自幼貧苦,父母早逝,那麼和善的一個人,為什麼就不能有好報?”
花照野仰躺在地上穿着粗氣,鼻血流進鬓角:“這……不是你虐殺淩逸和徐道微的理由……你母親無辜,何昭姬不無辜嗎?就因為她發現了你的意圖,就要趕盡殺絕?你和你那便宜爹有什麼區别!”
“哈?哈哈哈哈!無辜?這世上又有誰無辜!”諒塵狠狠指向阿洛商,“他無辜嗎?你無辜嗎!若不是勒燕侵略燕雲,我母親怎會是孤女!”
諒塵突然鎮靜下來,緩慢撫摸着坑坑窪窪的黃金鎖,道:“你看這把長命鎖,沉甸甸的,是窮書生上京赴任時買給我的。哎呀那時,夫妻情深,舐犢情深……真是叫人惡心!”
“我母親落水後,在寒冷的江中托舉着襁褓中的我漂流許久,最終被一個老和尚救下。可惜,母親剛生産不久,還未出月子,怎麼能扛得住刺骨江水?她死了。”
“死前留下一紙血書,和這條黃金鎖,讓我不要記恨窮書生,原諒凡塵中的惡年,跟着老和尚好好修行。”
“你說可笑不可笑,她若真想讓我諒塵,為何要将我的身世留下?”
“再後來,我長大成人,将我養大的老和尚漸漸我心術不正,将我逐出佛門。我一路輾轉,經曆饑荒、瘟疫、戰火,一路輾轉來到涼州,我的心境也發生了改變。人世太苦了,我就如當年的師父,能幫助一個是一個,能救下一個生靈就救下一個……可是,我連自己都救不了。”
“明明已經打算真的原諒塵世間的惡念了,明明已經在街頭施粥、為萬民祈福了,竟讓在涼州遇到了那個窮書生。”
“窮書生這下真的變成了官老爺,八擡大轎,穿錦披裘,兒女繞膝,和新夫人恩愛至極羨煞旁人,竟然還是涼州城的一段佳話……我恨啊,怎麼能不恨呢,我什麼都沒想,等再反應過來,官老爺的皮就已經如招魂幡一般在空中飄搖。”
“花照野,我真的已經打算諒塵了,我那麼愛昭姬,連帶着對你們都和藹又加。你還記得嗎,我每次都會給你們帶些首飾物件……”諒塵滿臉殷切,忽而陰翳地問道:“你說,這招魂幡能招回我母親的靈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