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隆隆——
子時三刻,埋伏在涼州城外大的勒燕殘部夤夜快攻,神出鬼沒,手法殘暴,留下滿地血腥。涼州城措手不及,城門岌岌可危。
一聲震響猶如驚雷,涼州城亂成一團,上下人心惶惶,涼州大獄也不例外。
無論如何也無法向外傳遞消息,就連狼煙也提前被人澆足了水、摻入大量泥沙和鹽,始終無法點燃。
于正行接到密報,笑出聲。
他剛剛還沉浸在“我男人”三個字的震驚中出不來——抛開花照野在涼州城招貓逗狗的惡劣行徑不談,争雲飛能有什麼男人!她十七歲和親草原後再無音訊,半死不活,她能有什麼男人!勒燕殘部此時此刻就駐紮城外,蔡歌前腳剛走,涼州……等等,被罷黜的影部首座阿洛商,到底是哪個阿洛商?
于正行心念一轉,踱步至因傷勢過重而奄奄一息的争雲飛面前,蹲下:“逐華君求賢若渴,招攬天下能人異士,就連樓蘭、勒燕的遺民也不例外。召朝老臣當初無論如何也無法阻止,如今終于釀成大禍……可是殿下,涼州城數百年作為邊關要塞,城牆堅固,守軍時刻戒備,此時貿然攻城,會不會……?”
争雲飛從混着血泥的淩亂發絲中露出一隻眼睛,道:“涼州城并非鐵闆一塊 ,這裡面的人和鬼,相信于大人比我要清楚些。”
于正行不敢直視争雲飛那隻形狀轶麗的眼睛,移開視線,有些不明白争雲飛傷勢如此之重怎麼還有一口氣在,該不會皇陵真有什麼精怪。
争雲飛看出于正行心中疑惑,慷慨地為于正行解惑:“拜先帝所賜,和親前為了控制不才,強行灌下蠱蟲。這蠱蟲生龍活虎地折磨我這麼多年,剜不掉,解不開。它不想死,我自然有一口氣在。”
争雲飛話音未落,地牢深處傳來撕心裂肺的喊叫。
“首座大人,沒有特赦令不得——啊!”
桑諾猶如幽靈一般突然出現,一道寒光閃過,前來阻攔的小獄卒人頭落地,不瞑目的雙眼緊緊盯住後一步倒下的身體!
“影部提人,誰敢阻攔!”桑諾為阿洛商開路,一腳踹開虛鎖的牢門。
大獄瞬間大亂,于正行猛地起身,争雲飛閉上眼睛,換了一個更加舒适的姿勢,道:“起風了。于大人快做抉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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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前,長安。
晨陽蕩開光輝,波光萬頃,紫宸殿猶如長安城跳動的心髒,無數金龍攀緣紅柱攢聚而上搶奪随侯寶珠,就連吐納熏香的銅龜銅鶴也鍍上一層古老肅穆的金光。
紫宸殿上下氣氛凝重,攝政公主逐華君身懷六甲,垂簾聽政;年僅七歲的少帝身體緊繃,僵硬地坐在龍椅,眼睜睜看着兩位大臣從黃河水患辯至涼州軍費。
“紀監正,夫子他……”
“星拱日,燕生雀,天雨血,鬼夜哭……此等天象現于涼州,怎能掉以輕心!”
紀塵年裝作沒有聽見少帝嗫嚅,朝着逐華君争雲皎大拜,字字泣血:“殿下!臣今日懷‘子産不毀鄉校’之憂奏‘燕生雀’之異象,帝師久居廟堂道聽途說,以此責難中樞,豈非紙上談兵?”
帝師溫頌玉道:“天象?倘若紀監正當真神機妙算,為何沒有算出黃河改道生靈塗炭?黃河之患迫在眉睫,紀監正卻要先查涼州苛政?切勿以捉摸不定、玄之又玄的天象诽謗朝廷,淆亂視聽!”
少帝聽不太懂,手執和身量不相符的玉圭,三番五次想要制止二人争辯,每當開口之時總能感受到争雲皎冷酷的目光若有若無地刺在後頸。
滿手虛汗,幾乎拿不住玉圭。
他雖然隻有七歲,但這樣壓抑排擠的日子已經過夠了。
少帝艱難吞咽一口,還不懂權力博弈的機鋒,他此時隻知道争雲皎很不滿溫頌玉先前“還政”的言論,争雲皎很有可能會借題發揮。
溫頌玉雖孤身一人,卻似嶽峙淵渟,他的目光稍作安撫打顫的少帝,越過端正龍椅落在垂簾,肅肅如松下風,直指核心:“‘兼聽則明,偏信則暗’,重典所懼者,非刁民悍匪,而為求生無路之良善!”
溫頌玉朝陛下叩拜:“民心即天心,天心離,則天命移!”
“天命”二字猶如冰錐,刺痛逐華君最敏感的神經。她奪過侍女所持面扇,一把擲下,強壓腹中不适:“夠了!爾等的意思是——孤與陛下是昏聩無能之輩?”
逐華君的聲音在紫宸殿上下回蕩,黏在藻井又重重砸在溫頌玉的脊梁。
紫宸殿金碧輝煌,無處不在的龍鳳祥雲壓得溫頌玉呼吸困難。
少帝卻在此刻乍然開口,稚嫩清亮的聲音弱弱傳來:“夫子……不,帝師……帝師所言,或許……偏激,然其心可昭天地……皇長姐,……朕以為……”
少帝深吸一口氣,在被逐華君争雲皎打斷前,忙道:“先帝在時,尤重實錄風物,然溫太傅……久居京華,确需親身體察……”
紀塵年急不可耐打斷:“殿下!溫太傅乃帝師,豈可輕離……”
少帝罕見地提高聲音,硬着後頸不去看逐華君的臉色,心跳如擂鼓,道:“朕意已決!涼州乃西北雄鎮,胡漢交融,風物殊異。今……特命帝師溫氏茂澤,赴涼州編纂《涼州風物志》!詳考其山川形勝、邊塞軍屯……”
紫宸殿上少帝的聲音越來越低,卻越來越清晰,他戴着一絲懇切望向溫頌玉,希望他不要太過孤直剛硬:“太傅務必纖悉無遺,務求真實!此乃承先帝遺志,為後世留青史,亦為皇長姐與朕洞悉邊情,奠萬世之基!太傅,可願領此文教重任?”
好一個“先帝遺志”!
争雲皎從沒想過這個隻有七歲的傀儡今日怎麼敢如此大膽。
誰料還未反駁,腹中絞痛難忍,她驚呼一聲,五明扇匆忙落下遮擋狼狽。
“你們一個個,欺負……”話還未說完,争雲皎疼得支撐不住幾乎昏倒,侍女又急又心疼,隻得傳喚太醫。
少帝驚起,隐約聞到羊水破裂後附帶的血腥味,又跌坐在龍椅,幼兔一般瘋狂聳動鼻翼。
電光火石間,少帝看出溫頌玉又要發表“還政”的言論、紀塵年又要表面忠心逐華君實則捧殺架空,他思索片刻,強裝鎮定,趁機道:“太傅即刻啟程北上,秉筆直書,不虛美不隐惡……退朝!”
少帝瘦小的身軀不斷顫抖,目光灼灼,回過頭,不舍地再看溫頌玉一眼。
兩人目光短暫地交接,少帝的眼角含有淚花,那一眼似乎望到小皇帝成人掌權,亦師亦父的帝師鬓染霜華,而這一别即是永遠。
太醫魚貫而入,朝堂上下因為逐華君的變故亂成一鍋粥,溫頌玉在重重人影中朝着小小陛下的衣角再度拜下,道:“臣……定不負陛下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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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州路遠,車馬搖搖晃晃好像一輩子也走不到盡頭。
退去朝服,溫頌玉身上再沒官場上咄咄逼人傲雪淩霜的氣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