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星。”
“你可曾細看?如今封丘主城内還有幾人?”
……他頓了下,又緩緩開口,
“除卻老弱病殘,除卻婦孺孩童……你可見過多少壯年男子?”
“你可曾細想,若無男丁,老弱病殘能撐幾日?婦孺又能分得幾口救濟糧?”
谷星聽得發怔,呼吸也輕了幾分。她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半晌,她才小心翼翼地開口,
“阿信……你莫不是封丘人?”
阿信眉頭微蹙,他厭惡她那雙眼睛,仿佛生來就帶刺,隻一瞥,便能将人的喜怒哀樂剖得分明。他更厭惡她這張嘴,總能冷不丁點出人心裡最不願觸碰的地方。
“封丘已經不是往日的封丘了,莫要再問我……”
谷星輕輕低點頭,像是聽了進去,哪怕她現在滿肚子的疑問,卻還是沒能忘記方才阿信的眼神。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那樣的阿信。
阿信到底是怎樣的人?她翻遍記憶,卻隻記得他似蕭楓凜的一個背景闆,像是他倆傳話的一個工具人。
沒走多久,前方便隐隐透出一點微弱的火光。
阿信回頭望了谷星一眼,谷星心頭微動,亦輕了腳步,二人小心翼翼地潛行而入。
那是個不足三十平的小間,一柄火燭懸于壁上,昏黃搖曳,勉強照亮四角。
空氣中臭氣熏天,似有實形,仿佛一巴掌拍在谷星臉上,辣得她眼淚直冒。六人平躺于木闆之上,無被無枕,雙目緊閉,如屍體般平平整整地躺在木闆上。
床榻一隅,碗盞堆疊,大小不一,湯汁早被舔得幹淨。正有一隻老鼠扒在碗邊,舔着底部殘留,發出窸窸窣窣的響動,令人毛骨悚然。
谷星胃裡一陣翻騰。她自二十一世紀而來,屍體她見過,血腥她扛得住,可從未見過這樣活人的煉獄。
阿信似早已知情,隻面色繃緊,雙眼直視不語,脖頸上青筋若隐若現。
屋中除了那六人,還有兩名守衛守于一旁。此處安靜得令人窒息,守衛見那六人皆沉沉如睡,也困意難耐,眼皮子一閉上,就再也沒睜開。
谷星收回目光,沉默片刻,抿唇,拉了拉阿信的衣角,在他掌心寫下:
【想不想報仇?】
阿信夜視極佳,哪怕燭火昏暗,也清晰看見她眸中閃爍的狡黠光芒。他還在愣神之間,谷星便已從包袱中取出一隻小瓷瓶,唇角一挑,竟當着他的面站了起來。
阿信心頭一跳,伸手去拉,卻慢了一步。
谷星大搖大擺地走向那兩昏昏欲睡的守衛,猶如來到自家後院。
她将瓷瓶中液體徐徐倒在守衛腳邊,頓時,一股芝麻油般的香味彌散開來,狠狠地劈開了此地的臭瘴。
阿信眉頭一跳,險些罵出聲來,猛地上前拉住她。谷星卻回頭看他一眼,眼神明亮得幾乎要滴出水來,反手将他扯入另一側的岔道口,藏身暗影。
【看好了。】
阿信隻覺胸腔發悶,忍耐值幾近告罄。他若不是看在大人的面子上,如何能容得下這瘋女人胡作非為?他臉都黑了,腦子嗡嗡地叫喊着。
正咬牙切齒間,谷星輕輕拽了拽他衣袖,喚他回神。
阿信不耐地掃了一眼守衛方向,卻猛地怔住。
那兩守衛椅下,不知何時,聚起一堆烏漆麻黑的東西。
鼠影晃動,一隻、兩隻、三隻……密密麻麻,五隻、六隻、七隻,數不勝數。
鼠群如潮水湧來,幾息之間便擠滿整間屋子,啃碗舔桌,攀腿上裆,鑽衣入懷,甚至有一隻,順着守衛半張的嘴,硬生生鑽了進去!
“啊——嗷嗷嗷嗷!!”
“啊啊啊啊啊——!!救命!!!”
慘叫聲劃破靜夜,谷星卻掩口輕笑,眼角眉梢皆是快意之色。她肩膀一顫一顫,笑得幾欲岔氣,卻偏偏極力忍耐,笑聲像是要從喉嚨裡溢出來似的,帶着一股無法掩飾的狡黠與暢快。
火光映在她眼中,亮晶晶的,像是藏着星火,又像是藏着無限生機。
阿信呼吸一滞,怔怔看着她,隻覺眼前之人仿若妖精。
他從她眼裡,看到了一個呆滞的自己。
他心緒搖擺,第一次恨起自己的視力為何如此之好……
看得太清,記得太深,避無可避。
以至于許多年後,也還在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