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雲昭殿。
現在時辰尚早,卻也陸陸續續來了不少人。
有零星幾個人坐在位上,沉默地飲酒抿茶。多數則是在殿外的邊緣處聚着,和相熟的人談笑。
沈泠和王秋朝從遠處走來。
白姣雲站在殿前,和幾位衣着華貴的夫人相談甚歡。王秋朝遠遠瞧見,擡手晃了晃,聲音清朗:“伯母!”
“秋朝啊,好久不見了。”
白姣雲回過頭去,唇角笑意溫柔:“你是第一次來宮宴吧?若有什麼事便來找伯母。”
王家原先雖是财力雄厚,到底也不過是個皇商,總歸是不夠格參加宮宴的。
若非王秋朝争氣,在書院時打敗了諸多世家公子,拿走了太子伴讀的另一個名額,怕是這些世家都不會怎麼關注這個皇商王家。
所幸,王家去年破财救災,得封東安侯。
王秋朝這才有資格來參加宮宴。
“好!”
王秋朝湊近白姣雲,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帶着股不谙世事的天真和純澈:“許久不見,伯母真是愈發花容月貌了。”
“就你嘴甜。”
白姣雲頗為受用地拍了拍王秋朝的肩,溫和的目光瞥向沈泠。
“囡囡。”
她伸手過去:“來,随娘進去。”
殿内男女分席對坐。
沈家為世家之首,在席上的位置靠前,僅在皇族之後。東安侯的位置偏後,約莫在中央的位置。
王秋朝跟沈泠和白姣雲揮了揮手,就去王家那邊坐着了。
沈泠也緩步走到案前坐下,候在一旁的宮女見狀上前,在她面前的白玉盞中倒上茶水。
茶香馥郁,隐隐裡帶着些清淡槐香。
是特為女客所備的花茶。
沈泠垂眸瞧去,兩朵雪白的槐花在茶水上晃蕩。
溫熱的水滴凝在花瓣上,裹着一層淺淡茶香。她舉起茶盞輕抿了口,香氣在口舌間彌漫,唇齒留香。
“好茶。”
沈泠把茶盞放下,偏頭瞧了眼旁邊抱着洛洛的林笙。
沈泠特地吩咐人将她精細養好,還去請大夫來給她開藥調理身體。
為此白姣雲還來問過幾回,都被她用什麼”瞧她可憐“之類的話擋了回去。
林笙這段時日被養得好,臉上生了些肉,一笑起來左臉上還會凹下去一個甜甜的酒窩,可愛得緊。
全然瞧不出沈泠初見她時的那一副狼狽樣子。
“小姐?”
林笙察覺到沈泠在瞧她,恭敬地半俯下身,輕問出聲:“小姐可是有事要吩咐?”
不過跟她一般大的年紀,何必如此謹小慎微。
沈泠輕歎一聲,伸手揉了揉林笙的腦袋:“無事,把洛洛給我吧。”
“是。”
林笙乖巧地應聲,将手上正眯眼小憩的橘貓遞過去。
就在這時,一隻玉雪可愛的小手覆在了橘貓身上,将沈泠伸手抱貓的動作生生止住。
“阿泠姐姐。”
一個約莫九歲的小姑娘探過頭來,笑得眉眼彎彎,一邊摸着洛洛一邊驚歎:“姐姐這貓品相甚好!”
她蹲下身去,挑起洛洛的下巴仔細打量了下。
“還是隻有靈性的貓呢!”
洛洛被她的動作弄得驚醒,尾巴炸起了一圈細毛,一個勁兒地往沈泠懷裡跳。
“喵嗚?喵!”
【沈泠,這人是誰?怎麼上來就動手動腳!】
“嘉禾郡主。”
林笙有些惶恐地屈膝行了一禮,手上抱着洛洛,松也不是,抱也不是。
“栖染。”
沈泠伸手擋了下,無奈笑笑:“你若喜歡,改日姐姐去給你挑隻品相更好的。”
“好哇!”
白栖染的眼睛亮了亮,整個人粉雕玉琢,穿着一身桃夭錦裙,活脫脫一個小桃仙。
忽地,不知想到什麼,白栖染眼底的光亮暗了下去,輕歎一聲:
“不行的,爹爹不會讓栖染養貓的。”
肅國公白家,家風甚嚴,聞名衡京。
白栖染的爹是老國公的二子,名喚白羽,是與沈嶽均同年科考的探花郎。他高中那年,縱馬觀花,正巧雲裳公主在茶樓上飲茶,往下驚鴻一瞥,自此對他一見鐘情,招其為驸馬,生下獨女白栖染。
“這樣啊——”
沈泠淺笑,眼底映着琉璃宮燈的淡黃燈光。
她伸手輕點了下白栖染的額頭,冷清聲音裡帶着些溫和:“那你便多來沈府找姐姐。”
“姐姐給你摸洛洛可好?”
在林笙懷裡蜷成一團的洛洛:???
“喵嗚!”
【沈泠你是不是想死!】
沈泠充耳不聞,伸手掐了下白栖染的小臉,一邊驚歎手下的柔軟觸感一邊示意林笙将洛洛抱過來。
白栖染的眼睛又是一亮。
“我最愛你了阿泠姐姐!”
她幾乎是歡呼出聲,可愛的小手躍躍欲試地伸向洛洛,在它的脊背上來回撫摸。
“喲,隻愛姐姐,不喜歡娘親了?”
一聲噙着笑意的輕喚自兩人身後傳來。
沈泠回過頭去,一位身着昌榮色宮裝的夫人笑着走來,頭上簪着鸾钗,氣質雍容,一雙鳳目不怒自威,卻在看向白栖染時,軟化成無奈的淺笑。
“乖乖。”
雲裳公主朝白栖染招了招手:“你十九皇舅快來了,快回去坐着。”
“殿下。”
沈泠俯身行了一禮,卻被公主身邊的侍女趕忙扶起。
“小泠喚我二舅母便好。”
季雲裳站在沈泠身前,看着她身上的流光緞,笑着道了句:“這衣料果真适合小泠。”
還未等沈泠回話,季雲裳便帶着白栖染朝前走去。
季雲裳是皇族中人,位置在白姣雲前面一位。
她帶着白栖染坐回位上,偏頭對白姣雲淺笑着颔首。
身旁的宮女趕忙上前去給她倒茶。
季雲裳隻是執着茶盞輕晃,目光凝在殿門處。
殿内方才還談笑的衆人不知何時全都坐在了自己的位上,屏息凝神。
或好奇、或疑慮、或興奮,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那處,隻待一瞧那曾經冠絕衡京的十九皇子。
“陛下駕到!”
“鎮北王殿下到!”
穿着黑金龍袍的帝王緩步而進,雖說英雄遲暮,面上隐約帶着病色,但是那雙漆黑鳳眸,擡眼掃視四周時仍是一如既往的威嚴淩厲,周身氣度淩然,帝王之相盡顯。
殿内衆人紛紛起身跪地,垂首齊聲喚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沈泠在人群中擡了下眼,目光掠過了季晔,看向他身後的季珩。
季珩則穿着一身群青蟒袍,頭束鑲銀玉冠,容色溫和,恰似朗月春風。
他坐在一張金絲楠木做成的輪椅上,雙手放在腿上,時不時地偏頭輕咳一兩聲,被他的侍衛恒一推着跟在季晔身後。
若非沈泠知曉他是個什麼樣的人,這一眼瞧去,怕是會以為他是個清風霁月的病弱公子。
明明是隻毒蛇,裝什麼清白少年。
季晔走到宴席主位,高喊一聲:“平身!”
“謝陛下!”
殿内賓客起身坐到位上,舉杯推盞,同時也響起了些細微的交談聲。
“那位便是鎮北王麼?竟是真的雙腿殘廢了……”
“可不是麼,想當年的十九皇子驚才絕豔,如今竟是成了半個廢人。”
“小聲些,你不要命了麼?!”
“人家再怎麼樣現在也是王爺,哪輪得到你我說三道四。”
……
季珩感覺到身上或是不屑或是探究的視線,眼底閃過一絲殺意。
惡心的東西。
真想把他們全殺了。
冷白的指節揉搓着小指上戴着的銀蛇尾戒,溫和的眉眼斂着,将陰冷狠戾的心思都掩在了那張清俊面皮下。
若是不仔細瞧,怕是還會以為他是什麼任人揉捏的軟弱王爺。
沈泠擡手舉起茶盞輕抿,寬大的裙袖遮住了大半張臉。
清淩的眸子穿過遮擋,瞥向側前方的季珩,恰好捕捉到他眼底一閃而過的戾氣。
果然如此。
沈泠收回視線,不緊不慢地擡手将茶水飲了一小半。
“囡囡。”
白姣雲見她好似格外喜歡這茶,柔聲發問:“可是喜歡這花茶?”
“尚可。”
沈泠擡眸看着白姣雲:“不及娘親泡的茶。”
“囡囡莫不是跟秋朝學的?這般嘴甜。”
白姣雲擡手戳了下沈泠的側臉,沈泠有些不自在地躲開,目光不自覺地瞥向前方,跟那雙溫和的眸子直直對上。
季珩端坐在輪椅上,戴着銀蛇尾戒的左手骨節修長,在琉璃宮燈的照耀下,泛着冷白色的光。
長指間執着一盞清酒,裡頭的酒液醇香,看着卻剔透得好像融化了的雪水。
季珩察覺到周圍傳來的目光,一雙清眸微彎,銀冠玉面,矜貴冷然。
這不是……
沈家的那個小姑娘麼?
是了,沈家人一向膽大妄為。
就坐在他眼皮子底下,也敢堂而皇之地打量他。
長得倒是副好模樣。
想來若是做成人皮燈,也是萬中無一的絕色。
“啧。”
季珩冷笑出聲,陰狠乖戾。擡眼瞧人時,又變成那副溫和樣子。
他颔首淺笑,朝着沈泠舉了下酒盞。
沈泠蹙眉,也擡手舉起茶盞,淺笑過後直接端着一飲而盡。
周圍的賓客見了,也都紛紛舉盞來跟季珩敬酒。
他倒是來者不拒,一盞一盞都笑着飲盡了,待酒壺中的酒倒完,又叫身邊的宮女來給他斟酒。
季珩眉眼溫潤,瞧着人時,眼底像是漾着情意。
宮女耳根一紅,唇瓣下意識地抿緊了些,斟酒的手一抖,不小心碰到了季珩的衣袖。
下一瞬,一道拔劍的聲音響起。
季珩坐在輪椅上,面無表情,手上青筋凸起,握着一把沾血的劍。
而方才那個斟酒的宮女,竟是被攔腰斬成兩截,殷紅鮮血流了一地,瞪大的雙眸歪向沈泠那邊,看着極為可怖。
殿内歌舞盡歇,諸位賓客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情況震住,擡着敬酒的手停在半空中,一時不知作何動作。
死寂。
一片死寂。
落在季珩的目光比方才還要灼烈,都或多或少的帶着驚懼。
他彎唇輕笑,臉上沾着血珠,順着側臉緩緩落在衣襟上,靡豔又乖戾。
“啊——”
“真是抱歉。”
季珩從袖中掏出一塊蠶絲手帕,慢條斯理地擦着身上的血迹。
“先前在邊關時,總有敵國奸細想來刺殺本王。”
恒一站在季珩身後,将輪椅調轉到面對季晔的方向。
他擡眸,對着季晔拱手行禮:“臣弟在邊關待得久了,一時驚慌,竟是将這宮女當奸細砍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