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猶記得當日宣治殿内,為立儲之事,各派系唇槍舌劍,互不相讓,論鋒激烈之時更是恨不得拔劍而格!可今夜筵席上,諸公卻又和融協契,共舉新主事。
其黨衆之勠力,令人心驚。
尤其想到那些朝中公卿們竟膽敢越過朝廷、越過攝政王,谕制舉賢,似将國朝的宰輔推舉之權視為囊中之物,公孫桓的臉色就愈發難看。
姬寅禮不置可否,随手将一搭黃紙投入爐中。
“士林之黨,自樹綱紀,從來如此。文帝朝時,他們尚有所收斂,但至前朝,因有‘仁君’奉行法不及尊格外優容文臣,進而愈發助長士林黨之氣焰。” 爐内将熄的幽火瞬息翻騰而起,黃紙燃燒發出噼啪的聲響,“據說平帝臨朝末歲時,朝堂竟出現臣越君命、私擢百官之亂相。堂堂國朝君主成了廟裡的菩薩,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平帝,自然是他親自給先帝批複的谥号。
公孫桓非是不知,文臣養成的這番猖獗之勢絕非一時之功,其跋扈行徑已是常态,隻是一想到今日筵席上他們擁簇林同炳敬酒,渾然不在意攝政王當面,一副大勢已定之态,就不由心中生怒。
這些士林文臣,莫非亦将他們殿下當做平帝?
見那公孫桓面色陰晴不定,不複人前的儒雅,反倒多了幾分狠辣,姬寅禮當即就知曉他這位臣屬現下在想什麼。
無外乎是覺得滿朝臣工無可救藥,實應殺盡再換一批。
姬寅禮不由扶額,無奈笑歎:“文佑啊,你什麼都好,就是性子急躁,定力不夠。正如治大國如烹小鮮,料理這些國蠹亦如是,也急不得,慢慢炮制便是。”
公孫桓深吸口氣,複又恢複了面上的平靜。
讀書人是基石,是國朝統治與穩定的基礎,一旦對阖朝百官大開殺戒,則勢必會開罪天下讀書人。上位者自絕于士林,那就等于斷了根基。殿下要的,可從不是風雨飄搖的天下。
他雖有些遺憾,但也知就目前來說實在激進不得。亦如殿下從前所說那般,國朝再經不起動蕩,需以穩為先。
況且,他們初入京都威望不足,西北文風又不盛,想網羅天下英才為己用,得需要時間。所以急也急不得,正如殿下所說,要慢慢炮制。
想至此,公孫桓不由愧然笑道:“到底是臣下養氣功夫不足,待回去還是得多抄幾遍《金剛經》。”
“是得多抄幾遍,長長記性。”
“是,臣下謹遵殿下旨意。”
主從這般說笑兩句。
殿内漸寂了下來,火盆裡的黃紙不曾間斷,爐裡堆積的灰燼被外頭刮來的涼風一掃,刹那在爐内騰空翻卷。些許灰燼亦随着爐口竄出,幽幽盤旋了半個荒涼殿宇。
“文佑,去将臨窗處擱置的紙紮人都搬來。”
公孫桓忙回神應是,放下手裡捧着的黃紙起身過去,也就這會他方發現原來不止化紙爐周圍立了半圈紙紮人,臨窗處竟也孤零零立了兩個。
這兩個紙紮人格外的惟妙惟肖,連官服補子、官帽樣式都紮得極為精細。
公孫桓不曾往其上面部處細瞟半分,隻顧低頭搬運,來回兩趟将立在窗前的兩個紙紮人盡數搬到爐前。
爐内冥火幽幽,投射在爐前人玉棱隐岫般的眉骨間,晦暗不清。
姬寅禮目光極緩的從兩個紙紮人上一一掃過。
“昔年,寅禮離京之時,唯有兩位大人特來臨别相送。”寂靜的大殿内,喑啞的嗓音慢聲響起。目光凝視在其中一紙紮人上,他伸出手去,溫和的拂去其肩部處落上的紙灰,“老大人的臨别贈言,本王此生難忘。你說,寅禮二字,寓意謹與禮,為我父皇所望,切莫忘記。”
稍寂,殿内再次響起了那道徐緩歎聲,“老大人急于告誡本王要安分,本王焉敢有忘。隻是老大人卻忘了,寅禮二字,原非吾之名,是老大人攜百官‘苦苦相勸’父皇,另取予我。”
“本王原名,承胤。”
“姬承胤。”
他吐字極緩,似挾着深刻情緒,卻又似漠然無波。
殿内陷入了很長時間的沉寂,唯有爐内黃紙燃燒的噼啪聲不斷作響。
許久,一直垂手在旁靜立的公孫桓方聽到問聲。
“文佑,什麼時辰了?”
公孫桓随即看向殿内懸挂的自鳴鐘,低聲回道:“殿下,再有三刻就至子時了。”
姬寅禮颔首,兀自感慨了會,“竟這般晚了。不知不覺,也到了筵席散場的時候。”
忽而又問,“老大人情況如何了?”
公孫桓垂眼:“回殿下,周首輔大限将至,應就在今夜。”
“委實令人痛惜。”姬寅禮歎,“不過能殁于正統繼位這日,也算全了他的圓滿。”說罷,目光轉又投向另外一紙紮人上,伸手也替其拂去身上的灰屑。
“黃泉路遠,幽冥難赴。一路若能結伴同行,想必路途之中不似那般凄清孤單。”
“送林大人下去罷,不必過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