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陵一邊擦汗,一邊跟着内侍往東宮花園裡去。花園精緻小巧一彎活水自禦花園中引流過來,鵝卵石堆砌的岸邊垂柳婀娜,綠樹濃蔭中的涼亭裡,太子正擺弄着茶具。
趙陵見他悠閑,心中怒火更盛,當着内侍又不好發作,隻草草見了個禮。
太子剛泡了一壺好茶,正要招呼趙陵坐下,擡頭見這平日裡就十分端方正直的舅舅黑着一張臉,于是放下茶壺,擡手示意其他人退下,才笑道:“這大熱天,舅舅辛苦過來,坐下喝杯茶吧。”
程陵環視周遭無人,才壓着火氣道:“近日外間傳聞,太子可有聽說?”
“哦?”太子好奇道,“最近又有什麼有趣的事發生?”
趙陵見他裝傻,知道讓他承認已是不能,便直截了當道:“恒王遇刺,是太子收買江湖高手做的?”
“舅舅信嗎?”太子斟了兩杯茶,自顧自端起其中一杯細細品着。“不過看舅舅如此氣勢洶洶過來興師問罪,看來是信了。”
“我要你說!”趙陵咬牙道。
“有什麼好說的。”太子微微一笑,“舅舅不過是聽了傳言便過來質問我,我認不認有什麼要緊的。”
“你别以為我不知道,你和甯王一直暗中聯絡。他手下收羅了不少江湖高手,派幾個聽你差遣不難吧?”趙陵沉聲道。
“舅舅慧眼,正是如此。”太子起身端起茶杯奉到趙陵面前,“舅舅喝杯茶,今年的新……”
太子還沒說完,手裡茶杯被趙陵一把拍飛,茶水雖晾過片刻,還是燙的,灑在太子養尊處優的手背,細白的皮膚上瞬間出現紅痕,那白瓷茶杯撞在欄杆上,摔了個粉碎。
“此事是你的主意,還是甯王慫恿你做的?”趙陵厲聲問。
太子并不在意,笑道:“自然是我自己的主意。”
“你糊塗!”趙陵氣得腦子一陣陣發暈,“你已經是東宮太子,我在朝中也盡量幫襯,你地位穩固,還去跟甯王勾結,若被陛下知道,你這個太子當還是不當?”
“舅舅以為我這個位子現在坐得很穩嗎?”太子忽然收了笑容,狠狠盯着趙陵,“我是皇後嫡子不錯,可惜母後已經沒了。如今裕貴妃掌控後宮,安行日漸得寵,若是安瑤再嫁到賀蘭部,他們的勢力眼看着日漸壯大。舅舅說的幫襯,無非是在朝中結交官員,那些人不過是牆頭草,他們的心豈是普通手段就能籠絡的?若真有一天我沒了這太子的位子,那夥人的心裡朝向誰還說不定呢,到時候說不定舅舅的右相之位都保不住。甯王不就是個例子?都以為皇位是他的,結果呢?不過遠走封地,做個閑王。如今他既然有不臣之心,不如我善加利用,他上位是謀逆,我上位是正理,如今我用些手段,不過是為了讓上位的路平順些快捷些,有什麼錯!”
趙陵想扇他一巴掌的手生生停在半空中,他望着眼前這個自己小心看護長大的孩子,覺得陌生。他的妹妹,當朝皇後薨逝時,這孩子才五歲。臨終前皇後握住哥哥的手,已經沒有力氣說話,隻是幹瘦的臉上凹陷的雙眼裡不斷湧出淚水。趙陵知道她的意思,哽咽着答應她會好好護着這孩子周全。
趙陵本以為自己多多費心,加上陛下對先皇後的情份,太子隻要好學上進,品行端正,将來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可是當太子慢慢成人,他卻覺得越發看不懂這個孩子。除開幼年喪母這個挫折以外,太子在平穩順暢的成長過程中,具備他所希望的品德和才幹完全不是問題,但是太子在朝臣中的威望根源是他本身的身份和他這個舅舅在朝中努力經營幾十年的結果,還是他背地裡做過什麼見不得光的事。他猜不透了。
太子并不理會舅舅的憤怒,悠然坐下,又斟了杯茶細細品了一口,搖頭惋惜道:“再好的茶,火候過了也是苦的。舅舅隻顧着生氣,平白錯過了這好茶。天氣炎熱,舅舅還是少發些火,多多保養吧。”
“你可知此事若被陛下知道,你會有什麼結果?”趙陵聲音有些發顫。
“有證據嗎?怎麼就說殺手是我指派的呢?”太子仿佛聽到什麼滑稽的事,大笑道,“甯王難道會指認我?他當年可是自以為會順理成章當皇帝的人,結果卻被先帝遺诏打發去了封地。這麼多年懷恨在心,如今要故意污蔑儲君,想趁機攪亂朝局以達到自己篡位奪權的目的,多想想是不是比我這個儲君收買刺客去刺殺皇子更讓人相信?”
“你瘋了!”趙陵不可置信地盯着太子,那張年輕的臉跟他母親有七八分相似,内心卻天差地别。他還能做什麼呢?就算是親外甥,那也是太子。
“臣告退。”趙陵有些絕望,他恭恭敬敬地行禮,也不等太子發話,轉身離去。
輕語從花牆之後袅袅婷婷地走過來,手裡拿了瓶藥膏,她跪坐在太子身邊,捧着那隻被茶水燙紅的手,心疼道:“殿下怎麼也不躲開?”
“無妨。”太子笑道。
“讓人怪心疼的。”輕語用指尖将藥膏輕輕抹開,一邊輕輕吹氣。
“輕語,若我順利做了皇帝,大概也沒辦法給你個交代。”太子擡手撫過她的面頰,勾起下巴。
“我何嘗說過要什麼?”輕語眼波流轉地掃了他一眼,繼續認真上藥,“再說了,殿下可以有後宮三千佳麗,卻隻有我這一朵解語花,何必要在乎什麼位份封号這些虛無名頭?”
太子一笑,将她攬進懷裡,盯着她嘴上紫紅色的胭脂笑道:“今日這口脂,又是什麼味道?”
“西域來的葡萄紫,殿下可還喜歡?”輕語順勢将手搭在他肩上。
不僅口脂,連眼角也被這紫紅色淡淡掃過,一雙杏眼越發波光潋滟,生出一絲妖媚。
四年前,一衆纨绔邀他出遊,宴飲時前來助興的舞伎就是輕語。那是冬日,白雪紅梅,她一身灰色薄紗裙衫,在雪地裡的梅樹下赤腳而舞,如一陣有神無形的風,卷過枝頭殘雪夾雜着花瓣紛紛墜落,她如精靈一般身姿婀娜,眉目含情,颠倒衆生。
一曲舞罷,衆人紛紛出了彩頭要帶她獨遊,幾番争論不下,有人提議讓她自己選。她聞言有些愕然,但片刻之後,毫不猶豫地走向太子。
“殿下?”輕語見他失神,輕喚了一聲,“怕是殿下不喜歡,我這就去擦掉。”
她負氣要離開,被太子一把拉回來。太子的手指劃過她的嘴唇。
“你說錯了,不是喜歡,是愛,”太子笑道,“愛不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