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影陪着霍觀瀾在門口駐足了很久:“她說得對,玄雲如今元氣大傷,此時與牽絲硬碰硬無異于雞卵撞石頭,傷的隻能是玄雲。”
“走吧,”她回過身去朝着門内走去,“大選的那些後起之秀,還需要你這個掌門好好的培養。”
四月的陽光暖融融的在身上化開,孟銜月從岸邊一個箭步跳上那艘搖搖晃晃的小船,弄得船夫“哎呦哎呦”的叫着小心。
斷妄比她先一步上船,他穩穩的站在船中央,船邊翻起的水珠濺在他衣擺上,他隻是笑着朝她伸出手:“慢些。”
孟銜月臉上挂着個調皮的笑,并不伸手去握住他的手,反而擡手向下扯了扯眼皮,朝他扮出個鬼臉來。
海棠步子輕盈的踏進船艙,面帶嫌棄的看着兩人:“多大的人了還跟個孩子似的,也不嫌羞。”
這原本好好的字在他的嘴裡七扭八扭的嚼過一通之後,落在空氣裡簡直陰陽怪氣的不像話。孟銜月威脅的朝他揚起拳頭,冷哼一聲。
去牽絲走水路要耗時久些,但幾人吵吵嚷嚷的,時間倒也很快就過去了。
再看見那扇熟悉的大門時,孟銜月歪歪頭,也不知自己心裡此刻湧上來的那股複雜的情緒該如何命名。
她在墨引手裡栽的跟頭比在其他幾人手裡加起來還多,她瞞她,騙她,為了讓她和斷妄反目成仇不擇手段。
可是昨晚,當她的目光觸及那一行行流着淚的文字時,孟銜月握着刀的手遲疑下來。
“牽絲有女墨引,年二十。父母手足皆戰死于月影之戰,凡七日七夜,唯其獨存。是役後,檐下懸絲盡赤,庭中傀儡皆碎,此女匿于父所遺木鸢内,十指陷殼,唇齒滲血,竟得生還。”
“淚盡哭血,雙目失明數日後終得治。”
這是她不願意向外人提及的過往,是她掩在亮紅胭脂的唇下含着的苦澀的過往。
孟銜月收起信紙,沉默着将那頁薄薄的紙張放在搖曳的燭火旁點燃,記載着過往的輕飄飄的信紙被焚燒殆盡。
斷妄眼一眨不眨的盯着她蹙起的眉頭,他不知道孟銜月在這幾頁紙上看到了什麼。但是孟銜月難過,他就難過,孟銜月高興,他也樂得笑幾句。
“斷妄。”她的嗓音幹澀嘶啞。
斷妄應道:“我在。”
“我隻是突然覺得,這片江湖之上,根本沒有誰是真正的惡。”
她擡起一隻胳膊撐着下巴,面龐忽明忽暗,眸子裡露出一點哀傷。
“月影與牽絲那一戰,歸根結底不過是朝堂上兩派的争鬥,可他們将國家攪和的支離破碎還不夠,還要無端去毀了那樣多的家庭。”
沉默了良久後,斷妄才開口:“也許吧。上天不願憐惜我們這種人,因此隻有自己殺出一條血路去,攪它個天翻地覆,搗碎那十殿閻羅,才能破開一條生門。”
這是在時代洪流中反抗者的結局。
但更多的人呢?那些無力與天意抗衡的人,早是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衆苦衆在戰火四起中流離,舊皇新帝輪轉,他們不得不學會在一日一變的世道裡謹小慎微活着。
生而微末,葬于無言。
孟銜月癟癟嘴,淚珠從眼眶裡滾落下來,大顆大顆的砸在木桌上,滲進深刻的木頭紋理内。
“我竟然什麼都不知道,”她胡亂的用手背去抹臉,濕意卻還是在她的臉上鋪開,“你們經曆過的這些事情我全然不知,若是知曉一二,若是知曉,若是......”
“不哭。”
斷妄伸出幹燥的手掌替她拭去淚珠,他的嗓音比蝴蝶振翅還要輕,這兩個字卻極盡溫缱绻。
“你不知道,這并不怪你。往日暗沉,再添一人之力也難破局,因此便故意瞞着沒有告訴你。他有私心,你不知道才會安心生活下去,這就夠好了。”
孟銜月哭的身體一抽一抽的,卻還是用力的晃着腦袋:“這世道太不對。”
“那不是我們能說了算的。”斷妄皺起眉頭,心疼的别開目光。
他說:“但是有人在拼命改變,你再給他一些時間,好不好?”
孟銜月淚眼婆娑的撫摸着桌邊的長刀,她沒有告訴斷妄,其實那頁紙上還有這樣一段話。
“是役,月影孟攬星輿榇而往。血戰而重創,藥谷數人合力療其三日,方奪命于幽冥之中。然,體幾廢矣。”
那場持續七日的戰役中沒有赢家,無論是朝堂上吵的不可開交的幼帝背後文臣,還是爬在血泊裡奄奄一息的墨引孟攬星衆人,所有人的心上都添了一道抹不去的疤痕。
“原來大俠有時候也并不能為芸芸衆生發聲,甚至就連為自己發聲都做不到。”她挫敗的弓起身子,眼前幾乎能看到那一層層新舊重疊的血痕蓋在泥土之上。
這些事情,孟攬星從不對她提起。
斷妄張了張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