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匆匆,轉眼就到除夕夜。
然而依舊過得寡淡,一言不發吃完這頓味同嚼蠟的團圓飯,安安靜靜看完這屆毫無新意的春晚,再睜眼就算是新的一年了。
次日,鳥都還在樹上打盹的清晨,過去一年都在兢兢業業事業家庭兩手抓的戚禾,卻沒能在這個喜氣洋洋的大好日子裡換來一個懶覺。
睡夢中聽見岑佳佩要她獨自一人回外婆外公家拜年的惡耗,戚禾渾身抗拒地從床上坐了起來,痛心疾首的表情就好像有兩輛性能強大的拖拉機将她前後夾擊着,一輛隻顧發出震得她腦子突突跳的聲響,一輛車頭車尾都載滿了對她指指點點的親戚們。
裝扮得連指頭縫都洋溢着一股貴婦氣息的岑佳佩,見戚禾一臉排斥的模樣,即将飛往西沙島享受日光浴的美麗心情,登時就被這張喪氣到要命的苦瓜臉破壞。
她語氣十分不悅:“至于嗎至于嗎,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知道的以為你是去外婆外公家拜年,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被誰強逼着去緬甸搞詐騙了一樣。”
戚禾聞言不禁腹诽,可不就被逼的嗎?逼她的人是誰,你是一點自知之明都沒有啊……
以往都是他們一家三口大包小包地開車過去,這種阖家幸福的好事哪能輪得上不受待見的她?有時想去都會被指名道姓勒令不準,現在倒好,自己美滋滋的和老公女兒度假去了,反手就甩給她一項那麼煩人的任務。
在戚禾坐在床上一動不動的時候,岑佳佩的語氣已經由明晃晃的陰陽怪氣轉變成了赤裸裸的指責:“我怎麼會生出你這樣沒良心的人,小時候你住在外婆外公家,他們有多疼你,你難道全忘了嗎?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是不是,在外面最好也别說你是我生的,我丢不起這個人。”
岑佳佩說到這緩了一下,明顯沒撒夠氣,以過來人的經驗繼續嘲諷:“你不就是怕村裡那些叔叔阿姨問你工作和結婚的事情嗎?這有什麼好怕的,人不要太老實知道吧,你都多大了,成天怕這怕那的,以後能有什麼出息。”
這不是怕不怕的問題,她隻是單純對那種刨根問底式的打探、誇張極緻的寒暄,以及在面向那一張張虛情假意的嘴臉時容易反胃而已,但這些岑佳佩是永遠不會理解的,更不可能感同身受,戚禾也懶得與她争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蠢事她向來嗤之以鼻。
于是戚禾果斷躺了回去,在岑佳佩正打算掀翻她被子把她從裡面揪出來再罵一頓的時候,戚禾為了守住自己溫暖的巢穴,隻好投降一般道:“我會去的,可以消停了嗎?”然後戴上耳塞,閉眼裝睡。
這下岑佳佩當真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忿忿轉身離開。
再醒來已是晌午,戚禾一出卧室就看見了被江月丢在客廳一角的公主裙。
晃眼的亮粉色,袖口處鑲滿大大小小的釉質白珍珠,價格看得出的昂貴。
長度也正正好适合穿着踩沙灘,意外江月怎麼沒帶到島上去。
那是一個四季如春的小島,每年都有數不盡的遊客前去看海,她第一次知道這個地方的時候還是在高二的地理課堂上,光是聽一聽授課老師的描述就已經滿心向往了,可惜當時還在讀書身上又沒幾個錢,等工作後有能力了時間又成了最大的阻礙,于是一拖再拖,拖到現在也沒能實現,反倒是隻需要小小撒個嬌就能被父母無條件滿足願望的小妹妹替她先看了。
其實她不該意外的,因為江月最不缺的就是漂亮裙子,衣櫃裡昨天才挂進去十幾條,由短到長,由薄到厚,任她挑選。
所以既然有了新的又何必在乎舊的呢,想丢就丢了,她又何必像對待珍寶似的撿起來,她摸着其中一顆珍珠,有些自嘲地想。
在家拖延了一陣,下午十二點左右戚禾才買票出發。
長途客車在村口的指定站點停下。
連續乘坐長達七十多裡的路程,精力難免不濟,平穩下車後,戚禾給自己喂了一顆糖,酸甜的檸檬味在齒間化開,又迅速竄至腦頂,适當緩解了因路段颠簸而産生的眩暈感。
暮色時分,落日低懸于山和樹之間,隻映出半邊燦金色的霞光,照得百米開外處的村落仿佛裝在玻璃罩裡的琥珀,朦胧、神秘、難掩凄涼。
一望無際的原野,成片成片的狗尾巴草在張牙舞爪的狂風裡肆意招搖,等到已經聞不到一絲殘留的車輛尾氣,戚禾這才邁開腳步,提着精心挑選的伴手禮,神情凝重地再度走上這條通往家門口的羊腸小徑。
越往裡走,道路越窄,越過一段荒草萋萋的斜坡又來一大塊暴雨後至今未幹透的泥濘土地,一路坎坷地走着。
好在戚禾穿了一雙舒适度極佳的運動鞋,鞋底厚實且防滑,雖然無可避免還是會沾染黏濕的泥巴,但總比摔一跤慘兮兮地瘸着到家好。
這地位于雲城的邊陲地界,因常年未經開發,經濟和交通自然是落後的,村子裡的青壯年也由此少得可憐,大部分都是些年邁的老人和幼小的孩童,說難聽點其實就是空巢老人和留守兒童。
戚禾曾經就屬于後者中的一員,長到十五歲左右才從這種閉塞的環境中剝離出來。
邊走邊留下的腳印就像一塊塊記憶拼圖,曾經生活在這裡的點點滴滴都被戚禾慢慢地撿起,她望着天邊隐隐綽綽的雲霧,心中有萬千感慨,在某個巷口的拐角處,她頓住腳步,将鏡頭對焦。
隻拍了一張照片她便收好随身攜帶的相機,放進旅行包内,然後繼續向前走。
直行距離不足十米,視野陡然變得開闊,再擡頭,目之所及是張燈結彩的尖角屋檐,紅牆綠瓦在暮色的籠罩下像是抹了一層迷離的珠光,聚在一起的每道人影都沒有焦點。
從半空射向平地的陽光在橫穿樹杈時被剪得七零八落,灑了一地不規則的斑駁,戚禾踩着這些光斑,在鄉裡鄉親的熱情招攬下,硬着頭皮走了過去。
還沒走多近,就被這群晚飯後出門閑談的叔叔阿姨們圍在了中心,他們操着一口地道流利的方言,問她是誰家的女兒。
用不着她自報家門,多的是人幫她回答,話說也神奇,她都好幾年沒回來了,每回一趟不僅會被一眼認出,有時候戴了口罩也無濟于事,這群人簡直比她本人還要熟悉自己的眉眼與身形。
起初交談時的話題繞過她,先聊她原父母的愛情糾葛,一陣隔岸觀火後,再繞到她身上,問她工作怎麼樣,是否帶編,有沒有對象……
戚禾早有準備了,回答得相當流暢,該編的部分狠狠編,全程語笑嫣然的,本以為能盡快蒙混過關,誰知稍不留神,衆人就将話題引到了别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