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校生坐在我左後方,下午幾節課我都感覺後頸發燙。粉筆在黑闆上吱呀作響,我佯裝記筆記,餘光卻在偷瞄他。
粉筆擦敲擊黑闆,我擡頭對上國文老師殺氣騰騰的眼神:“這位同學,夏目漱石在《心》裡說的'在充滿誘惑的岔路口,人總要選會讓自己後悔的那條路。請你用他和坂口安吾的例子解釋,對于人生的選擇,是該像牡丹餅一樣捧着溫熱的現實,還是該當追逐三途川對岸的理想亡靈?”
我慌慌張張站起來,膝蓋撞得課桌哐當響。
“那個,就像漱石先生把月薪說成硌牙的年糕!但安吾先生就算餓到啃榻榻米也要寫《白癡》對吧?所以理想就像關東煮的最後一串竹輪。”
“也就是說,如果是你,是會選櫻花樹下的便當,還是富士山巅的日出?"
“便當!我選便當!因為大多數人的日常都隻是在便利店冰櫃前糾結選半價布丁還是雪糕大福啊老師!”
此起彼伏的咳嗽聲在教室炸開,新來的轉校生指節抵着嘴唇像是在憋笑。
“選第三個選項啊笨蛋!”後排突然爆發喊聲,“把便當帶到富士山頂吃不就好了!”
因為明天是昭和日,今天早放學,電子鐘跳向2:45的瞬間,救世主般的下課鈴炸響。趁着班主任拎走轉校生的空檔,我抓起書包就逃命。然後在樓梯拐角撞見風紀委員,鏡片反着寒光:“老師讓你帶新同學參觀校園。”
為什麼是我?!這種劇情比我家味噌湯都老套!
我僵在原地,看着他從職員室踱步而出,校服紐扣規矩地系好,連書包帶都調整得等長,完全不像記憶中那個頂着亂發爬我家陽台的愛哭鬼。
“這裡是...呃,中庭。”我舉起根本不存在的導遊旗,“春天會有櫻花,呃,秋天……會有掃不完的銀杏葉。”
“這裡是食堂……呃,炸豬排每周二會神秘縮水,那邊是體育館……呃,倉庫的某個櫃門傳說住着花子小姐的遠房表親……”
他全程沉默得像個人形立牌,我回頭看他,他正專注地望着遠處足球場。
記憶中那個總是笑着回應我的男孩,那個會在我摔倒時第一個沖過來的男孩,那個教我畫足球塗鴉的男孩……
眼前這位真的是我認識的潔世一嗎?
——
小時候我和潔世一是鄰居,也是彼此的玩伴。他的家就在我家隔壁。我們總是一起上學,他書包裡裝有各種奇怪東西的書包,手裡還抱着足球。路上,他會給我講他昨晚看的足球比賽,手舞足蹈地模仿球員的動作。
“昨晚的射門超——厲害的!”他倒退着走路,手肘撞上路牌時還在模仿守門員撲救動作,“那個前鋒就這樣咻地滑鏟——”
我幫他整理歪掉的領結,順便吐槽他又把球衣穿反了。
“你以後一定會成為職業球員!”我信誓旦旦地說。
“那當然!”他揚起下巴,笑得像隻驕傲的小獅子,“到時候我請你去看我的比賽,坐最好的位置!”
小學後山的廢棄球場時我們的秘密基地,被小世鄭重其事地命名為“溫布利大草場”。小世從家政課偷渡來的竹簽,插在龜裂的水泥地上當角旗。
“往左!往左!”我站在場邊大喊,手裡揮舞着旗子。
“看好了!”他把校服外套團成球門,右腳射擊,“這招叫鲸魚躍海!”
足球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撞飛了在偷吃食物的烏鴉。我們被追着啄了半座山,最後躲進學校神社納奉箱的亭子,聽着彼此狂笑震落香灰。
因為太早就認識了,好像在一起已經成了一種習慣了。所以在成長過程中遇到什麼新概念就會下意識想到對方。
牽手原來意味着親密啊,那我跟他的确是親密的。
擁抱能表示安慰啊,那我難過的時候他确實會來抱我。
就這樣以對方為坐标系構建了自己的世界觀。
那時候小世是社區裡聞名的奇妙生物,他總是随身帶着貓糧,說是“以備不時之需”,他會在雨天蹲在水溝邊給落葉舉行葬禮,數學作業本上畫滿足球塗鴉,還能準确預言小吃店的車輪餅會烤焦,雖然這特異功能僅限于甜食。
7-11的自動門每天都會為他唱“歡迎光臨”,他會用在美術課滿分換的硬币買橡皮糖,藍色包裝紙在夕陽下泛着水色光澤。
“為什麼總買水色龍蝦形狀的橡皮糖?”我嚼着和果子問。
“因為藍色是天空的顔色,吃起來也像夏天的風,在嘴裡化開就是在海底呼吸!”
他掏出蠟筆,在數學考卷背面畫了隻揮舞鉗子的龍蝦。
“而且龍蝦的盔甲多帥氣!像戰國武士!”
我笑得差點打翻汽水:“誰會拿龍蝦當武士啊!”
“爸爸說,龍蝦的鉗子能剪斷厄運。”他認真地把不合格的考卷折成紙飛機,“所以每次數學考試前,我都畫一隻。”
紙飛機撞上便利店玻璃的瞬間,老闆娘探出頭笑罵:“又是你們!再玩就告訴老師!”
我們尖叫着逃跑,他書包裡叮叮當當響着《可愛的蜂蜜糖》廣告曲的八音盒,上周他數學考出史詩級慘案後,我用一個月的零花錢送了這個安慰獎。
周末,我們總擠在社區活動室看《龍貓》。他看到小梅迷路那段時,會攥緊我的手:“要是我有妹妹,一定不會讓她走丢。”
可明明他自己就是個路癡。春遊時在公園裡繞來繞去,最後蹲在橡樹下哭得睫毛黏成簇。
暮色漸沉,我正蹲在溪邊往水壺裡裝螢火蟲,遠處傳來斷斷續續的抽泣聲。
“我以為……以為被龍貓帶走了……”藍黑發團子懷裡還抱着給妹妹撿的橡果,雖然他家根本沒有妹妹。
“龍貓才不要愛哭鬼。”我扯下自己的咖色外套裹住他,“你看,這個顔色像不像橡果子?”
他破涕為笑,從兜裡掏出橡果:“這個給你,别告訴媽媽我迷路了。”
小世确實有些神奇的地方,美術課上總在他的素描本畫滿奇怪生物,有一次他教我畫了隻噴水的小鲸魚,說是我們的“暗号”。
“這是能預知天氣的鲸魚!”他指着團棉花糖似的塗鴉,“當它噴出水柱,明天肯定會下雨!”
“要記得帶傘!”他拽住我的書包帶。
我戳了戳他鼓起的臉頰:“天氣預報說晴天欸,我才不要帶傘!”
每次他告訴我“很快就會下雨”時,我都會和他打賭,我們賭過四十四次降雨,他赢了四十二次,除了那兩次我把他的傘借給路邊流浪貓,導緻他的預言不算數。
某次我們蹲在便利店屋檐下躲雨時,他突然指着積水說:“前方有龍貓巴士經過。”
“你騙人!”我伸手去撈,隻抓到一把潮濕的空氣。
他卻紅了眼眶:“是真的……現在在你右邊,它們說雨要下到月亮變成小船......”
結果兩個小孩都被幻想的龍貓吓得哇哇大哭,沖進雨幕時被絆倒在水坑裡。他沾滿泥漿的手還緊緊攥着橡皮糖,水藍色包裝紙糊成一片星空。
媽媽們趕來的時候,我們正抱成一團哭得打嗝。潔媽媽揉着他沾滿泥巴的頭發道歉:“這孩子從小就這樣,總說些奇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