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仰起的脖頸繃出脆弱的弧度,生理性淚水混着涎水浸濕他指根。每一次試圖咬合的牙關都被他另一隻手掐住下巴強行掰開,當女孩掙紮的指尖劃過他頸側,他收緊臂彎,手指壓着她的咽喉,拇指危險地卡在下颌處,指節因用力泛着青白。
夕陽将兩人的影子拉長成扭曲的姿勢,遠處嬉鬧的人群無人察覺這隐秘的脅迫。
就在我快要窒息時,糸師冴才松開了手,我踉跄着後退半步,劇烈地咳嗽着,他指節殘留着被我咬破的血痕,卻像感覺不到疼似的,垂手任血迹滲進沙粒。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他今天的舉動太反常了,根本不像我平時認識的糸師冴。
“抖什麼。”糸師冴一雙冷淡緘默的眼微低,仿佛池塘水面沾了水的蜻蜓翼,“早說過别靠近我。”
曾經新生代中崛起的神童,其他人眼中的足球天才。
“我就是這種貨色啊。”他輕描淡寫地說,“為勝利能讓搭檔膝蓋報廢,為秩序能讓社團消失,你以為我踩着多少東西走到今天?那些蠢貨說什麼流星、天才、模範生。你倒好,明明知道是捕獸夾還要伸腳來踩。”
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響在此刻變得震耳欲聾。
我終于緩了過來,抹掉嘴角糖渣,啞聲開口:“我當然知道,精确計算,用數字解構生活,總能用最正确的推理做出最完美判斷的會長大人,你以為我這一年是白待在你身邊的嗎?”
糸師冴的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
“自以為了解我?”
“我不了解你,可我知道前輩有一個隐秘的傷痕,位置在後頸發際線下方,被衣領和碎發遮掩,前輩情緒波動時便會微微發紅。你會在批改文件時在句尾畫一個小小的圈,會在午休時對着窗外的櫻花發呆,會在喝飲料時用指尖敲打瓶身,會偷偷給小冴喂三文魚罐頭,會幫忙不開的部員完成社團工作,會在圖書室替睡着的值日生關燈,還有......”
喉頭哽住。
“還有去年學園祭,你修好了我摔壞的八音盒。”
“這些雖然隻是日常的小事,可每一件我都記得。”
遠處燈塔的光束掃過糸師冴側臉,在下颌繃緊的線條上投下一瞬陰影,他看不出是笑還是諷刺:“愚蠢。”
一個小孩子牽着媽媽的手從我們旁邊經過。孩子指着糸師冴,天真地問:“媽媽,那個哥哥剛才是在欺負姐姐嗎?”
媽媽尴尬地笑了笑,趕緊拉着孩子走開:“别亂說,哥哥和姐姐感情很好。”
我們兩個人頓時陷入了沉默。海風卷起地上的沙子,我低頭看着自己的腳尖,心跳得厲害。
我踢飛腳邊的貝殼,看它劃過糸師冴的運動鞋:“前輩為什麼在這裡?你剛剛在看什麼,看我,還是在看沙灘足球?”
“在看海鷗撞燈塔。”
我望向海面,遠處确實有隻白鳥執着地撲向燈塔。
“騙人……”我小聲嘀咕,“明明就是在看我。”
“你倒是自信。”
“那前輩到底在看什麼?”
“看海。”
“前輩果然是大海派吧。”
“海是無限延伸的,那些蠢鳥明明能飛去任何海域,偏要執着撞碎在固定坐标上。”
“追逐自由卻困死在幻光裡,這個國家……”他後半句消散在浪聲裡。
記憶閃回去年冬日的午後,他突兀問起我伊比利亞半島的海岸線。我正忙着給小冴包紮傷口,頭也不擡地說還是喜歡日本。
“這裡的便利店關東煮會多加半塊蘿蔔,圖書館老書架有曬過太陽的味道,至少不會讓人感到孤獨。”
他卻說我不懂這個世界。
現在想來,他當時問這個問題,或許是因為他想要離開這裡,或許是去一個更遠的地方,那裡有他向往的自由,也有他想要追逐的夢想。
酸澀海風湧進鼻腔,想起他總愛盯着窗外發呆。原來飄落的櫻瓣從未落進他眼底,他瞳孔裡映着的是振翅穿過花雨的飛鳥,是飛鳥翅尖指向的雲端,是雲端之外更遙遠的國度。
學校裡總是有小道消息,說他二年級第三學期會去國外。有人說在他的儲物櫃裡發現了護照,還有人說他的筆記本上寫滿了西語單詞表。甚至有人信誓旦旦地說,看到他偷偷查閱巴塞羅那足球俱樂部的訓練計劃,甚至連機票都訂好了。
他總是這樣,一旦決定了什麼,就會毫不猶豫地去做,若做出了離開的選擇,便會頭也不回地走。就像曾經在球場上,優秀的利己主義者,為了勝利可以不擇手段,哪怕背負罵名。
可不知道為什麼,直到三年級,他依舊在學校。每天清晨,他依然會準時出現在學生會室,面無表情布置任務。
“你說得對。”我低聲說,“可這個國家,确實有很多讓我留戀的地方。”
清晨便利店蒸騰的飯團白霧裡,老闆娘總會多塞給我一顆梅幹;圖書館老舊的木質地闆,走過時會發出船舶般的吱呀聲;小冴貓縮在我懷裡的呼噜聲,鄰居阿婆親切的招呼;傍晚時分,電車駛過時震動的鐵軌聲;櫻花盛開的季節,在雨季裡濕漉漉的傘尖……
這些平凡而普通的事物,就像拼圖碎片,一塊一塊拼湊出了我生活的全部模樣。
他說的沒錯,我不懂這個世界。或者說,我一直都不懂他眼中的世界。他看到的,是遠方的燈塔,是海鷗的自由,是無邊無際的大海,是那些我從未敢去想象的可能性。
而我,卻總是被腳下的土地牽絆,被那些細微的、瑣碎的、溫暖的日常所束縛。
像被潮水推回岸邊的寄居蟹,固執地守着撿來的貝殼,以為這就是整個海洋。
本來是兩條平行線,我卻心血來潮,憑借着年少的莽撞與孤勇,硬生生地把它們交彙在一起。
如果沒有全國大賽那些事,你現在或許正穿着印有俱樂部徽章的球衣,在綠茵場上風馳電掣,接受着衆人的歡呼與矚目,全世界的鏡頭追逐着你,解說員用十國語言贊美“世界第一中場指揮官”。
而我依然隻是那個穿梭在平凡日常裡的普通身影,在報紙上讀到關于你的傳奇報道,從廣播裡聽到你締造的輝煌戰績,從轉播屏幕裡看見你進球後依舊死人似的表情,體育雜志封面你臭着臉的照片肯定也比現在更欠揍。
平行世界中的男人再次遇到另一個世界的女人的概率是多少?
晨間劇裡的便利店店員說:“有1%的可能哦!”
午間新聞台的專家推了推眼鏡:“經過計算,是0.01%”
深夜檔的都市傳說節目在熒光屏裡閃爍:“真實數據啊……大概就像櫻花季在鐮倉站偶遇初戀,對方正好拿着你最愛喝的蜜瓜汽水那麼渺茫。”
神社的石階一共108級
每步都可能踏進平行時空
但絕大多數人
終其一生都困在相同的便利店便當貨架前,為眼前普通平凡的生活而奔波
也許某天,我們會在羽田機場擦肩而過,你裹挾着遠方的氣息,眼神聚焦于遙不可及的天際;而我沉浸在身邊的煙火瑣碎之中,懷裡的《足球周刊》正翻到你的專訪頁。
那會是平行世界裡另一個糸師冴——幸福、健康、名聲顯赫,然而我們互不相識,甚至連目光都不會交彙。
這就是唯一的交集了。
潔世一的呼喊刺破夜色:“咲唯,要漲潮了!你在哪裡?”
糸師冴突然擡起手,将我飛揚的發絲别到耳後,動作快得幾乎讓我以為那是錯覺。
用素來未有過的嗓音輕聲說:“回去吧。”
“前輩!”
轉眼他已經走出幾米開外。
“海鷗也會在風暴裡暫歇的!”
我伸出手,卻隻抓到了一把空氣。
神奈川幾百萬人口,每一日、每一分、每一秒,形形色色的人如潮水般從我身旁洶湧而過,那些曾短暫停留于我身側的人換了一撥又一撥,最終都化作模糊的陌生面孔。情侶握住的雙手,在地鐵合門的一刹,就成為了定格。碧海藍天之下,前一刻還在拍照的人,下一刻也許已走向分離。
所以,我一直在想,如果沒辦法叫出他的名字,倘若我不能及時緊握住他的手,也許下一秒,洶湧的人海就會将他吞沒。當再次睜開眼,就這麼毫無征兆地再也尋不到他的絲毫蹤迹。
浪頭裹撞碎在冰冷的防波堤上,我才如夢初醒般驚覺。
他已經走遠,消失在了這人頭攢動、紛繁複雜的人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