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淵自那天醒來後,熬過一個時辰便又睡了,之後幾天一直這樣,他每天斷斷續續的清醒一會,大部分時間都還是昏睡,直到半個月後才勉強能扶着東西下地走兩步,每天一睜眼就是往肚子裡灌藥,整個人俨然已經成了個藥罐子。
師父和師弟生怕一個不注意淩淵就咽了氣,每天寸步不離的守着他,兩個人課也不上了經也不念了,無拘真人守在旁邊熬藥,觀天就坐在床邊瞪着大眼盯着淩淵,盯得淩淵如芒在背,硬是不敢再躺了,不過一個月,他竟然就遠超掌門預期的提前康複了,已經可以不需要人扶,自己慢悠悠的在山裡溜達幾圈,和仙鶴耗子精鬥嘴了。
除了依舊很虛弱,淩淵和原來幾乎沒什麼差别,但觀天天天跟着他,很快便覺出有哪裡不對勁,師兄似乎變得怪怪的。
他那一直熱愛發神經和擺譜的師兄自這場天雷以後突然變得前所未有的“文靜”了起來,淩淵不知道吃錯了什麼藥,一看到觀天,就像被逼良為娼似的,整個人恨不得退到二裡地以外,偏他又似乎很怕被觀天感覺到自己的疏遠,硬是逼自己對小師弟凹出了一個“慈祥和藹”的造型,每天公事公辦的和觀天說幾句話,内容無非是什麼“我好多了”或者“沒事我自己出去走走曬曬太陽,你忙你的不用跟着我”之類的車轱辘話。
觀天很快發現師兄和自己說話的時候一雙眼睛看天看地看花草蟲魚,就是不看自己,同時他的話也變得很少,一天下來可能和自己說過的話不超過三句,還話裡話外都是趕人的意思,觀天一直以為師兄是還沒康複,直到有一天讓他看到淩淵和仙鶴中氣十足的吵架,那昨天還走一步喘三下的人迅捷無比的撿了一把草葉,劈頭蓋臉的砸在了仙鶴的身上,恨不得跳起來找事,他才确認了師兄就是在躲着他。
觀天在樹蔭下默默的盯着吵架的一人一鶴,淩淵無知無覺,專心緻志的找仙鶴的茬,完全沒注意到不遠處的視線。
他受傷之後元氣大減,掉了幾個小境界,幾乎把他這幾年攢的靈力全部敗光了,金丹受損過半,築基期的修為搖搖欲墜,照無拘真人的說法恢複的好的話一年半載就可以重新修煉,慢慢回到原來的水平,但以後怎麼樣誰也說不準,畢竟淩淵此舉傷了根基,修煉其實和蓋房子差不多,根基壞了以後的修煉自然寸步難行,更别提淩淵還割出了命魂,命魂離體,就相當于一座房子沒有梁柱,外界稍有風浪他便容易垮塌下去,哪怕他熬過這一段時間,僥幸保住一條命,以後大概也永遠都隻是個低階修士,再無問鼎大能的可能了。
但這是往好了想,往壞了想的話淩淵這輩子可能就是個半殘,從此以後都與仙門無緣,淪為徹頭徹尾的凡人,能活着都是萬幸了。
師父說這話以後淩淵卻隻是心大的一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那滿不在乎的樣子仿佛師父說的是今天中午要吃鐵鍋炖大鵝,而不是他淩淵很可能要變成個廢物點心。
淩淵的注意力都在師父端過來的藥上,他以生無可戀的表情接過藥碗,捏着鼻子逼自己灌了下去,咽下去的一瞬間心裡湧起一陣凄涼,悲痛欲絕的想:這藥我不會要喝一輩子吧。
無拘真人看着不在狀态的大弟子,深刻的意識到自己的大徒弟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賬,掌門接過龇牙咧嘴的徒弟遞過來的藥碗,恨不得再給他一個爆炒栗子,但礙于淩淵還在休養,一天隻能給一個,今天的那份已經給過了,于是隻能怒火中燒的走了。
師父走後師弟便要來了,他們倆商量好了似的替換着看着淩淵,淩淵為了躲師弟,以散步為理由跑去找仙鶴的麻煩,給小師弟留了個紙條,上面寫了一堆誰也看不懂的狗爬字,臨走之前很欠的把觀天的點心盒子抱走了,他這幾天閑來無事,師父和師弟又不準他亂竄,淩淵隻好自娛自樂,在屋裡翻箱倒櫃,逮着啥都研究半天,并且很有興緻的撈了一支探到窗内的小白花,撒了一把土把它種在了窗台上,沒事澆點水啥的,過一過種地的瘾。
淩淵從角落裡翻到了師弟的點心盒子,發現師弟根本就不吃他的點心,從觀天上次給自己桂花糕開始,這盒子裡的點心就沒變過,再這樣放下去說不定真要放壞了,他于是很有犧牲精神的把點心盒子偷走了,以獻身的精神腳底抹油,趕在觀天推門的前幾秒,從窗戶翻出去叼着點心跑了。
淩淵嘴裡叼着桂花糕,他境界掉下來以後每日都要靠丹藥和湯藥續命,連日裡嘴裡隻有苦味,一個月的藥罐子生涯一度讓他不想活了,此刻終于嘗到點甜的,幾乎要喜極而泣,屋外陽光明媚,竹林微晃,吊床輕搖,微風習習,沒有苦的要命的藥湯,也沒有喋喋不休的師父,更沒有盯着他的觀天,淩淵一手朝仙鶴丢草葉,把那鐵鍋炖大鵝欺負的上蹿下跳,一手拿着點心往嘴裡塞,感覺這幾口是他這輩子吃的最好的一次,這世間再沒有什麼比這更幸福的了。
所以修為盡毀又怎麼樣?元氣大傷又怎麼樣?淪為凡人又怎麼樣?隻有後悔才是這世間最苦的東西,他淩淵從布下陣法的那一刻就猜到了後果,也做好了九死一生的準備,而就結果來看,他救下了小師弟,阻止了師父的自殘,還成功活了下來,現在甚至可以下床走走,和仙鶴吵架,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他沒有什麼不滿的,也沒有什麼傷心的。
淩淵沐浴着陽光,在吊床上晃悠,撕了一點點糕點屑給聞聲過來的耗子精,慷慨的分享小師弟的點心。
人果然隻有九死一生後才能知曉生命的可貴,他之前活蹦亂跳的時候隻覺得太陽太大了曬的不舒服很煩,覺得竹林太密了容易迷路很煩,覺得耗子精吱哇亂叫聲音刺耳很煩,覺得一切的一切都很煩,他這幾年隻顧着修煉,一刻也不敢停的往前狂奔,師弟和師父像兩根無形的鞭子,催着他攆着他一刻也不敢停,一點也不敢想,現在終于塵埃落地,一切的付出都有了回報,一切的噩夢都離他遠去,他終于可以休息一下了,做回那個每天隻知道滿山亂竄,招貓逗狗,撒潑打滾的淩淵,而不是時刻準備獻祭的師兄和徒弟。
沒心沒肺才是人的快樂源泉嘛!
沒心沒肺的淩淵快樂的曬着太陽,感覺一個姿勢坐久了有點難受,于是單方面和仙鶴宣布停戰,艱難的挪動身子換了個方向接着坐,然後他就叼着師弟的點心,和不遠處站在樹蔭下的師弟來了個眼對眼。
淩淵:“……”
哦,差點忘了,噩夢還沒有遠去。
淩淵頓時靜止在了原地,太陽也不明媚了,風也不清涼了,耗子精也不可愛了,他嘴裡還含着一口點心,看見師弟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在吊床上僵成了個不快樂的雕像。
觀天就眼睜睜的看着,剛才還悠閑惬意的師兄一看到他,周身的閑适忽悠一下就散了,随即他像是被吓到似的,渾身微不可查的僵了一下,但下一秒他就反應過來了,不尴不尬的對自己笑了笑,沖自己招了招手。
觀天面無表情的想:他不想看見我。
然後他這麼想着,一步一步朝淩淵走了過去,在淩淵面前站定道:“小淵,你剛恢複一點,還不可以在風裡坐太久,再說這吊床有點松了,仔細别摔着你,我們回去吧。”
淩淵眼神飄忽,以前都是淩淵對觀天管天管地,天天在小師弟面前上蹿下跳,現在卻反過來了,輪到觀天對他管天管地,淩淵竟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他聞言聲氣微弱的嗯了一聲,道:“也行,坐久了是有點冷。”
現在正值九月份,正午的太陽雖然微暖,但吊床沒有遮掩,竹林裡吹來幽微清涼的風,一絲不差的全撲到了淩淵的身上,把他原本就蒼白的臉吹的更沒什麼血色,觀天就看見師兄若無其事的把點心盒子收拾好蓋上,沉默的從吊床上爬下來,他以前也在吊床上小憩過,那時候他醒過來都是直接蹦下來的,動作潇灑伶俐,像一片輕盈的羽毛。
但師兄現在要一隻手扶着吊床繩索,低着頭注意腳下,小心自己别被絆到,笨拙的有些生疏。
而他自己隻有吊床那麼高,連幫師兄扶一下都做不到。
觀天的心突然就疼的厲害,疼的他覺得自己全身的血液和骨頭都在發抖,他的魂魄在哀嚎,在心裡叫嚣,他為什麼,淩淵為什麼,為什麼就變成這樣了呢?
觀天面無表情的注視着淩淵,他心裡疼,臉上卻仍舊沒有什麼表情,但下一秒,一雙熟悉的手伸了過來,動作自然的摸了摸他的腦袋,淩淵的聲音傳來,帶着點别扭的溫柔,“小天,對不起啊,師兄不該不經過你的允許就拿你的點心,那啥,等我好了我再給你做一樣的,你别額……傷心。”
觀天垂着腦袋,任憑那雙手把自己的腦袋揉成個雞窩,淩淵的命魂還在師弟體内,觀天不靠近他還好,一靠近他淩淵便能通過命魂感受到師弟的情緒,剛才不知道怎麼回事,師弟的神魂很明顯的悲傷起來,淩淵雖然有點躲着觀天,但他心裡仍舊是疼這個寶貝師弟的,看不得小師弟不高興,但他也不确定觀天不高興的原因,隻好歸咎于是點心的事,棒槌一樣會錯了意。
棒槌師兄不知道師弟在想什麼,觀天也不打算說出來給淩淵添堵,他搖了搖頭沒說什麼,沒提點心的事,隻是接過點心盒子不讓師兄拿這麼重的東西,然後打發了被淩淵氣得要死的仙鶴,領着他溜達出去瞎逛的師兄回了小院,等看着淩淵上床休息了,觀天才坐在一旁開始修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