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國的驿站裡。
孫伯靈半躺在榻上,臉色有些蒼白。鐘離春坐在睡榻的另一頭,拿着一塊浸了熱湯藥的軟布,仔仔細細地幫他熱敷着膝蓋。一陣陣暖意傳入紅腫僵硬的關節,疼痛緩解了些,他輕輕舒了口氣。
“疼嗎?”鐘離春小心翼翼地揉按着他膝蓋上的舊傷,眼中是掩飾不住的心疼。
孫伯靈笑了一聲,語氣輕快:“我說疼的時候,也沒見你就不按了,你何必還問。”
鐘離春氣得瞪了他一眼,“就沒法跟你好好說話。”
孫伯靈低低地笑了起來,任由她繼續給自己揉按着,感受着她手掌的溫熱。這雙手,可在戰場上利落地斬下敵将的頭顱,此刻卻無比輕柔,仿佛怕傷到他一般。他看着她,心中泛起一陣柔軟的漣漪。
“你先别下地了,好好休養幾天,讓腿上的炎症消一消,前幾天你走得太多了。”鐘離春擡頭對他說道,手上動作仍不停。
“嗯。”孫伯靈點了點頭,舒展了一下腰背,“好在我們在趙國還算順利,趙王也通情達理,沒有強留我們…”
“是啊。”鐘離春點點頭,“等你養好身體,我們就出發,過不了幾天,就到齊國了。”
齊國…
等我們回到齊國,等一切塵埃落定,你是否,願與我共度餘生?
這句話,他始終沒有問出口。
他無法再忽視自己對她的依戀,卻也無法在此時,再讓她為他背負更多的牽挂。
窗外,微風拂過,初春的新芽随風搖曳,帶來些許清香。斑駁的光線越過樹枝和屋檐,從窗紙絲絲縷縷地透進來,兩個重疊的影子,斜斜地落在側前方。
可不可以讓他暫且享受這般甯靜的時光,哪怕,隻有幾日…
“想什麼呢?這麼出神。”鐘離春看了他一眼。
孫伯靈沉默半晌,輕輕歎了一聲。
“鐘離姑娘…”他聲音低啞,帶着一絲難以察覺的顫抖,“這些年,幸好有你。”
若沒有你,我不知道我是否能活下來。
若沒有你,我不知道我是否還能繼續走下去。
若沒有你,我不知道我是否真的會被這世道埋沒一身才華,徹底沉淪在這無望的黑暗裡。
鐘離春微微一笑,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臂,“先生,我既然說過,無論生死,我都陪着你,就絕不會放棄。”
孫伯靈默默凝望着她,春寒料峭,他的心卻仿佛被溫暖握住了一角。
田忌府中,禽滑與田忌相對而坐。
“大将軍,大王今日又沒上早朝?”
田忌氣惱地拍着桌案,歎氣道:“大王已經将近半個月不理朝政了,如此下去,齊國危矣!”
禽滑也歎道:“大王不理朝政,還聽不進勸谏,前日竟一怒之下殺了勸谏的鮑大夫,這下朝臣誰都不敢再勸大王,隻能由着他去了。”
“對了,我讓你去查清楚那兩名美女的來曆,你查得怎麼樣了?”田忌轉頭問道。
“這兩名美女的确是公子郊師獻給大王的,不過,我想辦法跟公子郊師府上的一位門客混熟了,他告訴我,她們其實來自魏國,是被公孫閱送進公子郊師府的。”
“公孫閱?”田忌眸色一沉,“果然是他…”
“大将軍,若我們把這件事告訴大王,說不定大王便不會如此寵愛這兩個妖女了!”
“如今大王已經被這兩個妖女勾了魂魄,無論怎樣都不會聽的,再說,我們沒有證據,說不定反而會被公孫閱反咬一口。” 田忌歎了口氣,“要是孫先生在就好了,還能跟他商量…”
“大将軍!”門外突然傳來了仆從的聲音,“孫先生回來了!”
田忌一怔,趕忙起身往門外跑,禽滑也緊跟其後。
門口傳來熟悉的門檻移動聲,片刻後,孫伯靈和鐘離春并肩走進院門。田忌緊走幾步,迎了上去。
“你怎麼才回來…”田忌隻說了一句話,便哽住了聲音。
孫伯靈微微笑了笑,握住了他的手,“在趙國休整了幾天。”
田忌看着他,眼眶微紅,一瞬間百感交集。
“回來就好…”
“這麼說,這兩個美女很可能是龐涓的陰謀…”孫伯靈眉頭緊鎖。
“我們也這麼想。”田忌點了點頭,“大王剛登基,地位尚不安穩,他利用這兩個美女,動搖大王的根基,再借機扶持公子郊師上位,讓齊國内亂。”
“大王也太糊塗了,誰說話他都不聽。”禽滑氣憤地說道,“不然,我們早就可以告訴他,這兩個美女是魏國的陰謀,讓他處死她們!”
“你們說的都對,除了一點。”鐘離春開口道,“龐涓利用的不是這兩個美女,而是大王貪圖享樂的弱點,要解決此事,必須從大王身上下手,不然,就算處死了這兩個美女,公孫閱還可以用其他方式誘惑大王,不是簡單處死兩個美女就能解決的。”
“鐘離姑娘說得對。”孫伯靈點了點頭,“這樣吧,我先去拜見大王,再做定奪。”
孫伯靈拄着拐杖立在殿下,望着王座上坐着的齊宣王。
數年未歸,齊國的大殿變得比從前更加金碧輝煌,殿内煙霧缭繞,彌漫着令人窒息的濃郁香氣,隐約還有絲竹聲從後殿傳來。王座上的齊宣王雖端坐在上,仔細看卻能看出衣衫細微的不整,仿佛匆忙穿上的一般,甚至還有些許酒氣從他身上傳出,連殿内刺鼻的香氣也無法遮掩。他打量着孫伯靈,眼神虛浮。
“寡人還是太子時,就常聽父王說起孫先生足智多謀,如今孫先生回到齊國,也算是了卻了父王臨終前的心願了。”齊宣王客氣地說道。
“多謝大王和先王厚愛。”孫伯靈颔首道,“微臣既已歸國,便必當盡力輔佐大王。”
“嗯。”齊宣王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孫先生歸國,是齊國的喜事,寡人正好要去聽曲,不如孫先生與寡人同去,就當為孫先生慶祝,如何?”
孫伯靈頓了頓,再次開口道:“大王,齊國四境雖暫時無戰事,但魏國強盛,虎視眈眈,楚國雖暫時與齊國交好,但其勢力強大,若被魏國拉攏,後果不堪設想,齊國需早做防備,不然,恐有禍患臨頭,大王不可不防啊。”
齊宣王滿不在乎地揮了揮手,“孫先生一路奔波,怕是累了,快回去休息吧,若有需要孫先生的事,寡人會派人去傳的。”
孫伯靈的心漸漸沉了下去,沉默地颔首,退出了宮殿。
田忌府中,鐘離春和孫伯靈一起走在院内的石闆路上。
“大王如此貪圖享樂,齊國隻怕是危險了…”鐘離春蹙眉道。
“我也憂心。”孫伯靈歎了口氣,聲音低沉,“先王在時,曾對大王殷切期盼,希望他能完成齊國的霸業,可再照這樣下去,不僅齊國難以稱霸,就連先王留下的家底,也要保不住了…”
鐘離春沉默了一陣,眼神漸漸變得堅定。
“先生,明日我入宮,去勸谏大王。”
孫伯靈一怔,轉頭驚訝地看着她,“此去兇險,多少人去勸谏大王都丢了性命…”
“女人的話,大王還是聽得進去的。”鐘離春打斷了他的話,面不改色,“齊國是我們的母國,我不能看着它就此衰敗。哪怕有危險,我也要盡力一試。”
孫伯靈沉默地凝望着她,眼底翻湧着複雜的情緒。
他不舍得讓她去冒險,可是他從她眼中,看到了她的堅定,她的果決,她赤誠的報國之心,曆經多少磨難,卻絲毫未減。
他終究沒有阻攔,隻是輕輕拍了拍她的肩。
鐘離春望着王宮的方向,眼神沉靜如水。
“大王!”
齊宣王懶洋洋地說:“什麼事啊?”
“門外有個女人要見您。”
一聽到“女人”二字,齊宣王頓時來了精神:“長得怎麼樣?”
“長得倒是沒什麼特别的,隻是…她說她是孫軍師身邊的女人。”
“孫軍師…”齊宣王一臉迷茫,“怎麼突然給寡人送女人來了?”
“她說,昨日她無意中聽說,大王喜歡飲酒,她想,飲酒時來些猜謎的節目再好不過了,正好,她精通隐語,想來演給大王看,給大王助興。”
“到底是父王親自要迎回的人,比寡人那些隻會說教的老古闆朝臣有眼色多了,還知道送女人來給寡人助興。”齊宣王笑道,“難為她有這份心,讓她進來吧。”
“是。”宮人走了出去,片刻後,帶着鐘離春走了進來。
鐘離春一襲素色衣裙,脊背筆直,走到齊宣王面前一拜,“民女拜見大王。”
“起來吧。”齊宣王沖她揚了揚下巴,“聽說你是來給寡人助興的?”
“正是,民女精通一套隐語,願演給大王看,看大王能否猜出來。”鐘離春正視着齊宣王說道。
“好啊。”齊宣王高興地揮了揮手,“你且演來,寡人最喜歡猜謎了。”
鐘離春突然瞪大了眼睛,張開嘴,随即舉起雙手使勁揮了揮,又拍着腿高喊道:“危險!危險!”
齊宣王笑彎了腰:“孫軍師足智多謀,身邊竟有你這般的醜角。”
“大王,民女演完了,請問大王,這套隐語是什麼意思?”
“啊?”齊宣王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光顧着笑了,“呃…寡人剛才沒看清楚,你再演一遍吧。”
“好。”鐘離春再次表演了一遍。
齊宣王抓耳撓腮,“對啊,這是什麼意思呢…”想了半天,他也想不出來,罷了!今天竟然輸給了這麼個平平無奇的女人。他氣惱地問道:“那你說,這是什麼意思?”
“揚目,是替大王觀察風雲變化;張口,是告訴大王要聽從勸谏;揮手,是為大王趕走阿谀之徒;拍腿,是為了讓大王拆除專供遊樂的宮殿。如今别國對齊國虎視眈眈,大王卻不納谏言,不聽規勸,反而被一群吹牛拍馬之徒圍着,因此我揮手将他們趕走;大王耗費大量人力物力在遊玩享樂上,導緻國庫空虛,民不聊生,等到别國大軍壓境的時候,大王說,危不危險?”
齊宣王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半天,眸色漸漸沉了下去:“你說,你到底是誰?”
“民女已經告訴過大王了,民女隻是孫軍師身邊的一名女子而已。”鐘離春不卑不亢地答道。
齊宣王沉默了許久,揮了揮手,“你先下去吧。”
鐘離春走了出去。齊宣王久久地凝視着她的背影,突然對身邊的宮人說道:“把鄒相國叫來,寡人有要事相商。”
“大王,微臣不知這名女子是何人,但她身為女子,卻有如此遠見,微臣實在佩服!”鄒忌對齊宣王拱手道。
齊宣王點了點頭:“寡人也這麼認為,今天聽了她的話,如醍醐灌頂。”
“大王,如此聰慧的女人,應該立她為王妃,不,王後!”
齊宣王有些為難,“可是,她的相貌實在是…膚色黝黑,壯得像個男人一樣,讓她做王後…”
“大王,王後不必相貌美麗,最重要的是要賢德。有這名女子做王後,便可如銅鏡一般,時時警醒大王居安思危,不要貪圖享樂,對齊國有百利而無一害,請大王聽微臣一言,将這名女子立為王後!”
齊宣王思索了片刻,點了點頭:“好吧。”
将軍府中,孫伯靈默默地坐在屋裡,手中握着一卷兵書,卻許久都未翻動。
門突然被撞開了,田忌火急火燎地跑了進來,“孫先生!”
孫伯靈擡頭瞥了他一眼,沒有言語。
田忌關上門,走到他身邊坐下,壓低了聲音:“她告訴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