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毫州北上,兩側的濃綠逐漸變成淡黃,最後褪成灰褐。山野間零星點綴的房屋和彎腰曲背耕種的農人也全化成了曠野高飛的鷹鳥。
日頭曬得人耳鳴目眩,連馬蹄和铠甲聲都似乎聽不真切了。
“将軍,需要停下來休息片刻嗎?”
策馬湊上來的人叫郝柄,是這此次援疆軍隊中的一個校尉。這是他晉升以來頭一回真正地上戰場,十分激動,更别提将領是那聲名遠揚的鎮國将軍倪初久。如今見到了,果真名不虛傳。
他們這隻隊伍是臨時拼湊出來的,素質參差不齊,剛離開毫州的時候,半數的人都跟不上行軍。經倪初久一番整頓,半月後,竟真的像是正兒八經要去打仗的了。
隻是比起軍隊向好的态勢,倪初久本人卻日複一日地憔悴下去,甚至近日有幾次險些墜馬。郝柄聽說前段時日倪初久阿耶病急,許是憂心照顧家人,又連夜趕路,累壞了根基。
“不必。”
倪初久卻依舊淡淡回絕。這套的铠甲陪他出生入死多年,如今自己居然覺得它有些笨重。穩住身子,倪初久緊了緊手中缰繩,摸了摸身下倪三寶的頭,不露痕迹地側頭溫和地朝郝柄道謝。
離開皇城當日,楚岚就解開了他的身體的禁锢。倪初久适應了三日,原本以為身體已經回到原本水平,誰知那毒居然有反噬迹象。一開始是易感疲乏,跑馬出汗後會好很多。再後來就演變成不受控制地昏睡,好在其他士兵會及時提醒他——就像郝柄,每次都是一臉擔憂地湊上來,悄聲問他要不要休息。
倪初久記得這個西南出身的小孩,滿腔熱血,又能吃苦。好在像他這樣的人在這隻隊伍裡有很多,是以倪初久仍舊信心滿滿,覺得這一戰他們勝券在握。如此這般,他更是不能拖後腿,辜負期待。
伸手入懷緊攥虎符,手指發痛也毫不在意,任由上頭的凹凸在皮膚刻下紋路。倪初久雖然仍舊疑心楚岚對自己的掌控,總覺得他不可能就這麼輕易把自己放走,但當務之急是北疆戰事,也隻能一步看一步。
......至于雲霁——
提起窦衎,倪初久心裡就像是打翻了個巨大的染缸,各般顔色的滋味混雜着灑了他滿身狼藉。
不可否認是有點想他的......好吧,也不隻一點,但想着想着又莫名其妙地來氣,氣了半天又突然不知道自己在氣什麼。不氣了之後又擔心他能不能應付苗王,緊接着又想到若是他知道自己憂心他,定會叉腰闆着臉端起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說:先擔心你自己!
退回到隊伍裡的郝柄遠遠注視着倪初久筆挺的背影,為其沉着應對的習慣而贊歎不已時,倪初久本人其實正在腦子裡一人分飾兩角,吵得正歡。
*
與此同時,窦衎也沒好到哪兒去。
那夜他意識到問題之後,就想要立刻傳信給成施——簡言之就是讓崔懷慈、成施留意楚岚和楚黛,同時聯系巫泊去北疆。
一下子急站手肘竟帶倒了蠟燭,是以不得不找水來滅火。窦衎和盧洋山這麼一鬧騰,其他人也被吵醒了。
窦衎又擔心楚岚同成施在一起,或是信件被中途截下。被吵醒過來的舒且一聽,立馬說這好辦,她熟悉江湖上常用的加密法,将窦衎的信隐晦地重寫了一版。
看着那幾句乍一看有點道理,但是仔細一讀又沒什麼意思的話,裹着衣袍匆匆趕來的龐昊好奇:“成少卿能看懂嗎?”
“成施看不看得懂我不知,但崔懷慈一定能!”
見窦衎如此笃定,龐昊忍不住八卦,兩根大拇哥對上翹了翹:“他倆……真成啦?”
成施追求崔懷慈的事雖人盡皆知,但傳來傳去全都是大理寺的成少卿一廂情願,崔學士無心情愛,二人一個追一個逃......什麼時候這兩人已經習慣性地綁定了?
卻聽窦衎:“嗯。”
龐昊瞪眼——成施那人高馬大、痞裡痞氣的樣子,崔學士怕是要受苦啊……
他遲疑着又小聲道:“那倪将軍……和你……”
窦衎:“嗯。”
“!”龐昊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
“——雖然他還沒有答應我。”
我勒個親娘,能不能不要大喘氣!龐昊默默慶幸自己沒有錯過太多,卻聽後者再次笃定:“但他會答應我的。”
好好好,都有伴了,就他一個單身的!龐昊心酸,扯開話題:“話說回來,有步漾的消息了嗎?”
“問得好!”回答的卻是舒且。她行走江湖多年,朋友遍布大江南北。找人一打聽,還真有不少線索,剛好今日傳來個可信度極高的——說綁匪信中描述的那個鎮子有家酒樓,近半年來卻不怎麼太平。
那酒樓後院的牆跟紙糊似的,過不了十天半個月就會穿個洞,洞多了,隔幾個月就要重新砌一次。放出線索那人說某次他路過,剛好見到那牆被打穿,透過洞口,看到個大眼睛姑娘站在廢墟前。
的确很有步漾的風範。
龐昊覺得靠譜:“那救人的計劃有了嗎?”
“來不及了,”窦衎搖頭:“硬搶。”
見龐昊面露難色,窦衎又道:“你若是介意便不用退到最後,或者不參與此次救援。你家裡人在朝為官,的确沒必要同楚岚撕破臉皮——”
“碰——”得一聲,窦衎被打斷,看向突然盛怒的龐昊。
“你當我是什麼人!”龐昊一手拍桌子,一手反指自己:“我不僅要去,還要打頭陣!”
雖說硬搶,但也不能生闖進去。那酒樓就是個普通酒樓,舒且和簡海江湖人氣息太濃,進去就會被盯上。衆人商量後,決定如龐昊所願,讓他跟盧洋山假裝是兩個逃課去喝酒的廢物少爺,窦衎則作為龐昊的書童和家仆跟着。
救援當日,三人順利進去,點了滿桌的菜。這種點菜不看價錢的大魚不是每日都有,小二不禁多留心了這桌。酒過三巡,那瘦少爺臉頰發紅,皺眉同身旁胖少爺咬耳朵。
不知說了什麼,那胖少爺臉色一垮,破鑼嗓子甚至破音:“什麼?辣子雞不辣!”
“哎呀,小聲點......”瘦少爺捂他嘴,但為時已晚——其他食客皆朝這邊看來。店裡唯一一個小二見狀趕緊過來。原來那刁鑽的客人是川蜀的,吃不慣濃醬口的辣子雞。
不過他似乎并無意找茬兒,邊道歉邊勸那胖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