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聽了沒有說話,隻是給煮水的陶足下再添了把柴。過了一時,母親端過盆來重新裝水。一連數次,最後才聽到母親喊季去屋裡把他們兄弟的衣服找兩件過來。季便走進屋裡去拿衣服。堂屋裡,父親正抱着妹妹逗她。季拿了兩套衣服走進淨房,淨房裡熱氣缭繞,靠窗的一角燃着一個火盆,兩兄弟頭頂蒸騰着水汽,從頭到腳都閃着水光。看見他進來,哥哥還有些害羞,帶着弟弟往角落裡躲了躲。
穿好衣服後母親領着兩兄弟到堂屋,象和類早已等候在其中,一見到兩兄弟,他們就發出“噗呲”的笑聲。他們身上穿着類的衣服,但他們太瘦,穿在身上并不合身,顯得松松垮垮。季瞪了兩個弟弟一眼,帶着兩兄弟在他身邊坐下。父親和母親去廚下端飯上來,等飯擺好,象和類早已眼尖的發現對面那兩兄弟碗裡的肉比他們碗裡的多一倍不止。
“阿姆!”象叫起來。“為什麼他們碗裡的肉比我們的多?!”
“他們兩個是客人,自然要多吃一些。”母親回答道。
對待客人的禮儀父母是早已講過的,象不得不閉上嘴巴吃飯。可吃了兩口,他心裡那股憤恨依舊無法下去。他忍不住偷偷瞪那兩兄弟,嘟囔道:“自己家裡沒肉吃,跑我家來吃肉!”
他的聲音不大不小。那兩兄弟原本就不怎麼敢動筷子,聞聲更加手都不知往哪裡放。父親瞪了象一眼,重重喝了一聲:“吃飯!”
象縮緊嘴巴,一會兒眼淚出現在眼眶裡。他今年十二歲,排行中間,既不像哥哥一般開始明白事理,又比弟弟的調皮少了些活潑可愛,因此平時不少挨大人的訓斥。父親兇他,母親也沒有維護他的意思,象心中的委屈無以複加,隻睜着一雙淚眼倔強地扒着飯。
吃過飯,刷過碗,父親領着兩兄弟去曆叔家歇息。季看着兩兄弟身影隐沒在門外黑暗中,不覺又想起上午那混着血氣和灰塵的一幕。
那女人一直關在囚屋裡。那座囚屋不論白天黑夜都寂靜無聲。她的兩個孩子日日守在外面,嘴巴也漸漸縫緊,隻餘下兩雙木木的眼睛。送飯的人每日送飯上去,又把兩個孩子帶去族長家吃飯。兩個孩子在系家同樣張不開嘴,飯吃得很少,不論如何勸都無法勸他們多吃一口。晚上他們在曆家睡覺,在曆的家裡占據一個小小的位置,沒有聲息。曆的父母有時去看他們,他們緊閉雙眼,讓人不清楚他們到底睡沒睡着。
事發第二日,曆就動身去了婼支。孩子的爺爺奶奶日日在家裡哀嚎。他們的父親依舊躺在家裡沒有下葬。雖然已到了秋天,白日的溫度卻絲毫不比夏天的低。不過兩三日,有的村人就隐約聞到了味道。出了這種人命事件,左右鄰裡都有些避忌,出門或路過時都特地避開。可是味道都已經出來,鄰居不得不去勸說讓亡人下葬,老夫妻兩個絲毫不動。幾位族老又輪番去勸慰了一番,老夫妻卻一口咬定要等那女人的屍體一起下葬:“不拉着她一起下葬,我兒到哪裡去找她報仇?!”
族老幾番勸慰無果。他們更在族老離開之後宣稱在誰要是再敢來勸說,他們便要一口唾到人面上去。死者為大,既然喪家都如此,衆人也隻得忍受。後來曆從婼支回來都有三日了,系依然沒有要宣布處置那女人的意思。
死人的味道開始擴散,一日比一日重起來,整個村子都飄蕩着一種奇特的腐爛臭味,洗也洗不去。這種味道比魚肉,動物腐爛的味道更讓人難以忍受,因為它是同類的味道。隻要一聞到,想起那眼睛都合不上的亡人的面孔,便不由念及自身,寒意頓生。
“你到底在為難什麼?”如今不止老夫妻兩個忍不住,族老也忍不住了。“村人們個個以手捂鼻,抱怨連連。這麼重的味道,讓人如何生活?”
系沉默良久,問道:“那兩個孩子回家去了嗎?”
“他們舅舅剛到的那天,領着兩個孩子回家去過。可下午兩個孩子又跑了出來,現在整日和他們舅舅一起。”曆道。
“他們這是起了心,不處死那女人他們不會讓人下葬。人到現在還在家裡放着,你再不發話,說不準他們就要把屍體擺到太陽底下了。”族老再次說道。
“他們想要怎麼辦?”系開口問道,聲音有些低啞。
“殺人償命。他們并不多要求别的。”
系看着曆,問道:“婼支怎麼說?她家人怎麼說?”
婼支的态度曆回來當天他就知道了,但他仍再次問了一遍。
“婼支說,殺了人,他們不好管。但是孩子可以送給他們,他們會負責養大。她母親一聽說這個事情當即就病倒了。她哥哥這幾日和孩子們一起在囚房面前守着。”曆再次道。
“婼支既然說了不管,那便沒什麼再顧慮的了。”族老說道。
“婼支不管,我們得管。”系終于說道。
幾個人都看着他。“你打算如何管?”族老問道。
“孩子我不打算送給婼支。大的已經八歲,小的也有了六歲,能平安長這麼大不容易。再過得兩年,不論打獵還是下地,都養活得自己了。隻要養得活自己,就可以成婚生養一家人。”系聲音低沉。“已損了一人,不能再損失了。”
“留族裡也可以,反正不過是一家舍一口飯的事情。”族老道。
系沒有說話。
“你什麼意思?你要怎麼管?”族老終于發覺不對,追問道。
“他們家裡已損了一個,剩下老老小小。再損一人,家就徹底散了。老老小小以後生活要怎麼辦?一家舍一口飯,一日容易,十日容易,一月容易,一年呢?十年呢?是讨别人家的飯吃容易,還是吃自己家的飯容易?”
“你是要留下那女人的命?”族老徑直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