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他從外面回來。兩個弟弟在家前面追跑,母親正抱着妹妹收衣服。他進了屋,在家裡轉了一圈,然後在屋後看到了父親。父親正仰頭看着天空中的流雲。他看着父親的背影,忽然一種想要和父親站在一起的情緒蓬勃而起。他走向父親,開口喊了一聲。
父親轉頭看到他,臉上帶了一點點笑,伸手摸了摸他的頭,仿佛他還是個孩子。季感受着頭頂的摩擦,問道:“父親,你很為難嗎?”
父親有些詫異,他臉上那點很小的笑消失得無影無蹤。父親的臉色變化得如此明顯,季應該感到害怕。他心裡确實有些忐忑,但他沒有躲開,反而更加靠近父親。他仰頭看着父親,想起母親說的“殺人償命”,又道:“那個女人,她殺了人就該償命。”
“小孩子,不要妄言生死!”父親當即喝道。
父親的語氣裡有些生氣。他将手放下,再次背在身後。此時流雲的顔色不再是绯紅色,而成了灰色,暗淡了天空,也暗淡了季眼裡原本的明亮光芒。
三日之後,族中終于開始公開審問那女人。這日日頭高升,地面曬得又幹又熱,雖還未到正午,但光地下已很難站得住人。可此時,全村幾乎所有人皆圍在廣場上形成一個大圓。大圓的中間,歪倒着那見了血的一家人。
不知是日頭太曬還是仇恨或血淚已逐漸流幹,三人都沒有言語,皆是奄奄一息的樣子。背對着系家裡那一邊方向的人群忽然散開,又忽然合起。族長,巫,和族老出現在了圈内。見他們出現,原本嗡嗡的聲音立即消失了,都将眼睛瞧了過去。
系站在三人面前。那女人自不必說,完全沒了人色。就是兩個老的,也蒼老得不成樣子。兩個孩子被他們舅舅攏在身邊,無意識的半張着嘴唇,呆呆着望着他們的母親。
忽然天色暗了一下,原來是不知哪裡來的一塊厚雲遮住了太陽。巫擡頭看了許久,面無表情地收回了目光。
沒有過多言語,系直接開始審訊。他先向那女人再次确認是否承認是她殺了她丈夫。那女人沒有動靜。系又問了一次。那女人張了張嘴,季甚至感覺到她嘴唇上的皮膚在裂開。她虛弱地點點頭,沒有說出一字。
系頓了一下,道:“殺人償命。你既承認殺了人,你這條命便要賠出來。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系的話說完許久之後,那女人才有了一點動作。她盡力仰起頭,耷拉的眼皮奮力睜開,張嘴啞聲慢慢道:“我沒什麼要說的。隻想求族裡一件事情,把我的兩個孩子送回婼支,交給我阿姆和我哥哥。如此,就算我到了九泉之下,也感念族長和族裡的恩德。”她說得極艱難,裂開的嘴唇上血一絲絲流了下來。不少心軟的人轉過了頭,不忍看她如此模樣。
那個大孩子“嗚”地一聲哭了出來,小的也跟着哭起來。
系看着她,他心中不忍,但他沒有轉移目光,他慢慢地道了聲“好。”
随着這一聲好,兩個孩子大哭起來。那女人凄慘笑了笑,掙紮着朝族裡磕了個頭,然後笑着看兩個孩子,她的嘴張了又合,似乎在輕聲哄着兩個孩子。那兩老夫妻也聽到了族長的那一聲“好”,然而他們沒有任何反應。他們跌坐在地上,沒有任何反應。
當日下午,兩個孩子的舅舅便領着兩個孩子,并從婼支帶過來的兩個族人一同擡着自己妹妹的屍體返回了婼支。他們走的時候曆送出了村口。第二日,那被殺死的人埋入了土。當年冬天,一個大雪夜之後,老兩口被發現凍死在了家中。
一個家,就這樣被大雪淹沒。
雪化之後一切很快恢複了平靜。等新一年的春天冒出第一抹綠色,那些唏噓和慨歎都随風化去。隻有季知道,這件事在父親心上,在他家中投下的漣漪,波及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