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并沒有進城,而是走進了一處東門外的民居。東城門外這處民居有十來戶,繁重高大樹木将其圍繞。高樹枝丫繁多,若是春夏之際,必定有一番濃濃樹蔭。隻是如今已是深秋,枝丫虬結,隻剩樹頂上還有幾片殘葉,遠望成了厚重的黑色。
在大樹下玩耍的幾個孩子見到他們來,鳥一般地飛走,邊跑邊喊:“換換的來咯,換換的來咯!”臨近大樹的幾座屋子裡大人走了出來,見到曆,有熟悉的便打招呼,更多的則是看一眼又轉回家去了。曆一邊回應,一邊領着人來到一座房屋面前。
他們剛到,門裡便走出一個男人。男人看起來與曆叔差不多的年紀,臉稍長,人長得精瘦,一身麻灰色厚布衣,頭發束起。見到他們,笑道:“今年怎到得這麼晚?我還以為你們不來了。”這男人名叫申。
曆叔道:“今年收谷收晚了,又趕着進山獵了兩趟,就耽誤了兩天……”這時屋子裡又走出一個穿褐色麻衣的成年女子,同樣臉稍長,她聽到了後一句,說道:“讓我猜中了,估摸就是耽誤了。快進來吧。”
這便是甯夫妻二人。
曆領着四人随夫妻倆進了屋子。進門是堂屋,堂屋中間的地上,放着一個大陶盆,陶盆裡燒着火,照亮了有些昏暗的屋子。地面極為平整,顯然當初建造時經過精細的抹平。甯從西邊房裡拿出五個圓草墊,道:“坐吧。”
曆他們坐下後有一男一女兩個少年人從後面送上水罐和水碗來,這是夫妻兩的一雙兒女。曆道了感謝,說兩個孩子眼見又長高了。兩個孩子微微一笑以緻意。
四個青年有些拘謹地喝着水,聽曆叔和甯夫妻寒暄。他們說起這一路過來的情形,又說起今年的收成。陽地地處兩河相交之處,土地肥沃,水源又豐富,且姜人精通天時,故而每年收成都不壞。
甯夫妻二人早年也以耕種為生,後來見四方之族常往來陽地換物,于是從兩間房舍提供住宿開始,逐漸專門加蓋後院廂房。夫妻二人性情又大方好客,因此逐漸成了南來北往各族到陽地換物時的首選下榻之所。
“今年鹽的換價定了嗎?”曆叔問。
“定了。一罐子鹽四十個白石。你明日到進城去看看就清楚了。”甯道。
“比去年漲了點。”曆道。
“是漲了,不過毛皮的換價也漲了。”
曆倒沒想到今年毛皮的換價還能漲。甯道:“今年大河對岸東北邊的人帶過來的毛皮比往年少得多,據說今年冬天會比較冷,他們那裡已經下過幾場雪了。那邊的人為了好過冬,留了下許多毛皮。前天晚上西北山支帶了毛皮過來,第二天上午便換完,當天就往回走了。”
曆心裡盤算起來:“今年冬天會這麼冷?怎的我們那裡還沒甚感覺?”
“你們今年帶了幾塊毛皮過來?”申問。
“十來張。”這十來張裡,有差不多一半是婼支的。
“十多張?那不多啊。”申道。
“如今山裡要獵到像樣的獵物是越來越難了。”曆叔道。這是尼能上下一直擔心的事情,他們拿得出手的隻有毛皮一項。可如今伏牛山裡的野物們一年比一年更往深山遷移,也許過不了兩年,尼能人恐怕将再也拿不出毛皮,到那時,他們以什麼來換鹽?這個問題深深困擾着他們,讓人日夜懸心。
甯夫妻二人與曆叔相熟已久,這些情況大緻也知道,然而他們也沒有什麼好建議。這不獨是尼能一族的問題,可以說,大河以南這些狩獵民族早早晚晚都要遇到同樣的問題。甯安慰道:“天無絕人之路。人隻要有想法,有手腳,就不會給憋死!怎麼着,是現在就給你們準備飯還是再等等?”
“就現在吃吧,吃了好睡。趕了幾天路,沒好好休息過。勞駕了。”
甯便起身往廚下走,曆在後面道謝。一時飯得了,甯領着兩個孩子端飯上來。季注意到那個小女子頸下戴着一串大小仿佛的石頭,其中幾顆石頭折射着火盆裡的火,發出閃閃的光。季看着,感覺應該不是普通的石頭。那女子知道季在看她,她放完飯,大大方方的回視季。季便收回目光往火盆看去。
飯菜樣式倒與尼能也差不多:飯,蔬菜湯,烤肉。不過陽地做的烤肉滋味比之尼能做的更豐富,入口有一種輕微的辛辣,然後才是肉的濃香。吃過飯,申帶着他們去住宿的地方。走出後門,對面一排三間的堂屋裡燃着火盆,這是甯夫妻和兩個孩子的睡卧居住之所。兩排廂房左右相對,左邊一排是一溜四間平房,開着四散門。右邊這排長度一般,卻隻設三個門,充作廚房與庫房及一間臨時客房。
四個後生第一次見到一戶人家有如此多房屋,心内震驚不已。此時天色藍黑,還有點天光,三條屋脊線橫豎交錯,那上翹的檐角隐在暗色高聳的樹枝中,仿佛休憩着野獸,充滿神秘張力。
申把他們領到左廂房第三間。進屋靠左邊的地上鋪了床,底下是一層厚草杆,上面是一張長草席,如今晚上冷,草席上又鋪了一條厚厚的麻布墊。幾人放下東西,申的兒子領他們去洗漱。他們這排屋後樹下有一處簡易草屋,這裡便是洗漱之處。草屋裡疊放着幾個矮平陶盆做裝水用,幾人拿着陶盆随着小店主去廚房打熱水。
輪流洗漱完畢,五人并排躺在床榻上。剛剛吃飯時還感覺不堪疲乏,但此刻躺在床上卻有幾分興奮。曆叔睡在靠門口這邊,季挨着他,剩下三人依次躺着。此時月亮東升,月光從狹小窗口處照進來。終于有人忍不住道:“叔,這家好富裕啊。”
曆叔嗯了一聲。
“四排屋子!比我們族長的房子都大!”婼支後生繼續贊歎道。
“這一家專門給各族來換物的人提供住宿,故而家裡房舍多些。普通人家并不如此。”曆道。
盡管如此,幾個後生仍對陽地的富庶感到驚訝贊歎。
曆對這種反應感到習以為常,每次過來的後生大多是這種反應,這也是尼能和婼支兩族每次都派不同的人過來的用意。想到此,他忽然道:“有件事忘了囑咐你們,你們幾人在陽地這兩天不要做出随意之事。姜人與我們習俗不同,免得到時掰扯不清。”
這句話說的委婉。但是四人從族裡出來時家中都各種交代過,因此雖然委婉,他們卻一聽就明白了:姜地為女子當家作主,全然不同于尼能與婼支。
曆叔的這句話仿佛一盆涼水,到底讓四個後聲激動的心冷卻了兩分。一時無話,接着鼾聲漸起。季閉着眼睛,卻無論如何也睡不着。此時月光如水,在他們身上投出窗戶和屋頂的影子,他呆呆望着那月光,良久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