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意外轉折,季既想相信,又怕這隻是巫的安慰之語。
“卦上真如此說?”
巫肯定地點點頭。
季決定相信巫。他起身,拱手一揖到底,然後快步走了出去,直向家中而去,渾然忘了還有弟弟妹妹。尚和象眼看着大哥徑直走了,忙飛奔着跟了上去。
到家後他找到母親,将巫的話與母親說了,母親驚喜交加。季又走至房内,握着父親的手大聲道:“父親,我是季。兒子外出回來了,這一路您和母親受苦了,兒子沒有陪在你們身邊是兒子不孝。如今我回來了,父親,您睜開眼看看我,或者起身來責罵我……”
母親也在旁邊,帶着淚和笑向父親責備道:“孩子沒回時你日夜懸心,如今季兒回來了,你卻倒下了…..”
尚和象圍在母親身邊,好奇地看着母親和大哥向父親說話,可是父親明明一點反應都沒有。尚心中好奇,也學着母親和大哥向父親說話,她想來想去不知道該說什麼,就趴在父親耳邊,一聲接一聲的喊:“阿爹,阿爹,你快起來。”象看着妹妹,也一起趴在父親耳邊喊起來。
一聲接一聲,雖然父親仍沒有動靜,母親卻笑了起來。笑着笑着,淚水就流了下來……
上午,季又去拜訪了族老和叔伯。他先去看了族老,又去看了曆叔。兩位長者見到他都非常高興,各種詢問,囑托自不待言。隻說他這一進一出,幾乎将大半個村落都走了一遍。
他走在村中時,不少人都從門口出來看着他。他們看着季從前面過來,又從其家門口走過去。他們沉默地看着季,沒有言語,沒有招呼,但是直到季走遠了,卻仍遠遠的看着。
季四人的回歸在族人中引起了震動。他們無故被擄,遠途遷徙千裡,來到這荒蕪之地,可謂一步一腳血淚。他們不明白為何無故蒙受如此大難,他們一路受苦,脊背被迫着壓到最低,低到他們不得不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有罪,觸怒了姜寨人,才惹來這番大禍。
可是不論他們怎麼想,又實在想不出自己到底犯了何罪。可這苦他們卻實實在在地受着,如此難捱,令人痛不欲生。在這極緻地痛苦下,他們不得不這罪責怪到了族長系頭上。
可到此地後,系領着大家開荒種地,起屋修路,未嘗有片刻休息。正在他沒日沒夜的苦幹之下,全族人才算能在此地栖息下來。而系卻因太過勞累,一病不起。他的倒下,讓族人心中原本聚集的情緒突然就沒有了發洩之處。
時間一日日過去,系卻始終沒有好起來。族人心中又逐漸升起某種不安來:族長倒下了,以後該怎麼辦?族老和巫都不說話,沒有人說話,這種不安逐漸變成了籠罩在村子上面的陰雲,日益濃重。
如今季回來了。他穿行在村中,如同一把石刀,割開了沉重的陰雲,終于讓幾絲陽光透了出來。他從曆叔家回來後,見自家門口聚集了十數個族人。他一步一步走過來,向族人拱手緻禮。
族人們唯唯,有的嘴裡說了一兩句話,卻聽不清說的是什麼。那說話的似乎也知道自己嘴拙,于是閉嘴不言。季站在這些族人中間,一一拱手回應着族人的問詢。
終于,有人開始詢問他們回來這一路的情況,說了不過兩句,便問到了族長身上。他們不直接問他父親情況如何,隻問他看沒看他父親。
季既然已回到家,如何能沒看過父親?可他卻仍敦厚道:“多謝各位族親關懷,我父親如今仍卧病不起,但情況已在好轉,今早還多喝了兩口米湯。今早巫說,他近日蔔了一卦,卦象顯示大吉。”
他說完,族人們卻都沉默起來。季看着族人沉默模樣,他不知道這種沉默表示什麼意思。
漸漸的,有人雙手合十,上下而拜。也有人口裡均念“隻盼早點好起來……”,又有人佐證,說确實曾聽巫說過此語。族人的臉上是真實的高興,季終于悄悄松了一口氣。
送走了族人,季攬着象和尚回到屋内。他走到父母房間,跪坐在床邊,握住父親的手,将上午在村内所聞說了一遍。與其說給父親聽,更不如說是自言自語。
上午所見,實令他難受:族人皆虛弱消瘦,更有衣不蔽體者;村中許多房屋未能修完,人仿佛住在泥土堆裡一般;許多人家全家老小都擠在一間房内,因隻有這一間房屋完好,這樣的房屋不在少數。
更觸目驚心的,是在這次災難中,失去了兒女的老人;失去了父母的孩子;失去了孩子的大人,他們無望,疲憊又驚惶……
季握着父親手,貼在自己額頭上。如今他不過粗粗在族中看了一圈,便叫他如此憂慮。當初父親面對這片荒蕪之地時,内心所承受的又是何等樣壓力?他摩挲着父親的手,父親的手枯瘦如柴,沒有絲毫暖意。
父親将他自己熬幹了,才換來了族裡如今這番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