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昆有些驚訝,她看了看母親,又看了看姐姐。
“姜環之事,你該當面慰問二長老。”母親接着道。
羽昆沉默。玉昆其實并不太放心讓羽昆再去姜寨一趟,可是母親堅持。此時見妹妹不說話,她也不願多勸。
“不願去嗎?可是擔心姜寨糾纏?”母親問。
羽昆慢慢道:“按理,是應該過去一趟。我也不擔心他們糾纏什麼,隻是……”
不知為何,她心裡對姜寨,對姜寨王城,就是有些不喜。
母昆自然知道羽昆一貫的毛病,微微歎息一聲,道:“這是我的不對了。你小時候,我不該對你說他們那些事。”
說罷她又正色道:“可是,羽兒,我一直和你們說,凡事不該隻以自己喜好為上。既然論理該去,那便放下喜惡,踏踏實實地去。”
“阿姆,我知道的。”羽昆道。
玉昆道:“阿姆,姜環之事,二長老隻怕會不依不饒。如今他們還不知道羽昆現身之事,要不再等段時間,等二長老悲痛之心平複之後再過去?”
母昆搖頭道:“自去年他們在伏牛山出事,到如今已将近一年了。且,”她忽然一笑,看向大女:“你以為,他們真不知道羽昆現身之事?”
這句話讓玉昆神色一凜,随即一股輕微的不自在感悄然而生。
母昆拍了拍她的手,道:“别多想。這是應有之事。當時你們成婚,姜寨送了那麼多随從,匠人過來,這其中個把人有問題再正常不過了。無可避免。當初我既已同意,如今也不會拿這個說事。”
玉昆的神色并沒有因此松緩,她提着一口氣道:“母親,我私下去清查一遍吧。”
母昆搖了搖頭:她這個大女,小時脾氣即直,愛憎分明,從不愛将人往幽暗陰□□去想。她和姜瑜成婚已有四五年了。若是旁人在她提點之後還說這句話,未免有些刻意作僞。但是她知道她這個女兒,确實從來沒有想過那些姜寨人會有問題。這是她的天性。
“不要貿然動手。若要查,也藉個好由頭,仔細排查清楚,一次薅個幹淨。”
玉昆沉沉應了。
“你今天在呂良現身,想來最遲明日,這個消息便會傳回姜寨,所以再躲藏也無用。”母親道。羽昆表示自己知道了。
“此次去王城,也正好再查驗下你所說的大桐山之事。若是玉石,從山中運出的石頭勢必要運到王城進行加工。到底是不是玉石,親眼瞧瞧便清楚了。”母親又道。
姐妹倆恍然大悟,原來這才是母親讓羽昆去王城的根本原因。
羽昆眼睛一亮。玉昆問:“母親,您也認為大桐山之事有異?”
母親道:“大桐山位置重要……”她沒有說是與不是,如她對羽昆所言,呂良城台之人,從不得以喜好來行事。她身為一族之長,也從不以自己盲目地相信或不相信來判斷一件事情。
羽昆道:“阿姆,那我明日便起程。”
母昆露出一個笑來,她伸手摸了摸二女的臉,道:“不急。你這次為姜環之事過去,說到底還是家事,該由家中大人帶你去,明日我先問問你小姨母,再帶上子昆一同去。”
母女三人又說笑一陣,玉昆眼見母親貼身侍從示意天色已晚,便和妹妹一起辭别了母親。
姐妹兩從母親院中走出,向羽昆所居院落而去。兩名侍從在前方提着黑色深陶火盆。火盆從腹中間以上,鑽有梅花小孔,邊沿對稱鑽有四孔,以黑麻系之,上挑以木杆。火盆底部燃着柴火,火光從腹部孔徑之内露出。
玉昆送羽昆來到院落門口,羽昆請姐姐進去坐坐再走,玉昆搖頭。侍從們已退至十幾步之外,院内燃着的火盆将火光送到了院落門口。
玉昆道:“當初你們出事之後,姜寨人過來,不依不饒,一副姜環之死必系人為之狀。你這次過去,要多加小心。”
火光之下,姐姐擔憂的神色顯得很溫柔。
羽昆笑道:“阿姐,放心。再怎麼說,我也是羌族大母二女,不說姜環之死與我無關,就是真有什麼幹系,他們又能拿我如何?”
玉昆不贊同道:“明面上她們是不能拿你怎麼樣,我擔心的卻是他們私下使壞。那二長老在兒女之事上,頗有些昏聩…..”
羽昆一時沉默,良久道:“阿姐,我知道你的擔憂。可我躺在那小邑裡兩個多月時,已經想明白一件事情:我不能這麼一直躲避下去,這件事總得要面對,我不能因為一個姜環就一直龜縮不出。至于二長老到底會如何,倒在這之後了。”
夏初的夜晚,雲淡風輕。
玉昆一聲長歎,道:“你進去吧。我走了。”
姐姐這一聲歎息,倒叫羽昆的心忽然柔軟起來。她拉住姐姐的手,道:“阿姐,别擔心我,不會有事的。”
玉昆沒有說什麼,隻是輕輕把妹妹往院落内推了推,然後轉身離開。羽昆看着那點點火光消失在黑夜之中,久久未動。
玉昆到達城台下自家院落時,院子四角已經燃起了火盆。堂上,一個身穿白袍男子正端坐其上。她剛踏入院門,這男子已經看過來。玉昆看見這一幕,微微一笑。這是她的丈夫,姜瑜。
姜瑜有一副好相貌,又喜穿白衣,總是清潔俊雅。
玉昆坐下,姜瑜倒了一碗水遞給她,玉昆接過,一飲而盡。“怎麼如此晚才回?”姜瑜問。玉昆道:“母親讓羽昆去一趟王城吊慰二長老。為了這件事,拉拉雜雜講了半天。”
“羽昆不肯去?”姜瑜問。
“她如何肯去?可是母親說,當初兩人說定了婚姻,如今姜環死在山中,于情于理,都該去見見二長老,以告慰她的失子之痛。”
姜瑜點頭,道:“那你的意思呢?”
玉昆将身體往旁邊歪了歪,舒了口氣,才道:“我?按我的意思,我自是不想羽昆去王城。姜環人死在山中,羽昆卻完整回來了。換做是我,心裡也膈應。羽昆去了,若是有人氣不順,鑽了牛角尖,趁人不注意對羽昆下個黑手,然後一推幹淨,那個時候該怎麼辦?我聽說,那姜環的哥哥,叫姜珺的,是你們王城侍衛長,若想做個什麼,趁手得很。君子不立危牆。何必去自找這些危險?母親卻堅持讓她去,說不過去便是失禮,就算二長老真遷怒于羽昆,羽昆便受着。真是何其…..”她想說何其迂腐,但是話到嘴邊,還是咽下了。
“母親說得很是,羽昆該過去姜寨一趟,見見姜環他家人。”姜瑜道。
“我知道,于禮,羽昆是該過去一趟。”玉昆說得煩躁起來,“可這不是擔心她過去出什麼事嗎?!”
“你這擔心就很不必。一則,姜環之事本屬天災,豈非人力可控?二則,就算二長老心氣不順,大母也不會允許這種情況發生。何況就我所知,姜環家裡也不是不明事理之人。”正說着,一旁的侍從來報稱兩個孩子都已睡下了。玉昆問了問孩子睡前的情形,便讓侍從下去了。
姜瑜接着道:“再有,這件事情若發生在庶民身上,去或不去,不過幹系一二人。可羽昆是公室之子,所遵循的禮節在此,如何能不去?”
玉昆沒有說話。姜瑜笑道:“你啊,其實母親所說的,你何嘗不明白?隻是擔心妹妹,怎麼也過不了這個坎。”
玉昆長歎一聲:“每逢這種時候,我便私心想着,要能讓她行個庶民之禮就好了。這公室之禮,重得讓人幾乎扛不起。”
姜瑜看着玉昆,一雙眼睛裡都是理解的溫和。他也是家中長兄,對玉昆這種長姐心态感同身受,可是他仍道:“扛不起,也得扛。生為公室子,若不扛起公室之禮,則百姓黎民必将連庶民之禮也無法遵循。若一頹到底,可知庶民與蝼蟻無異耳。”
玉昆聽他說完,忽然莞爾一笑,正身坐起,雙手合握,一揖到底,長聲道:“多謝夫子教導!”
姜瑜正襟危坐,雙手握住玉昆之手,深情道:“愛妻,爾任重,而道遠啊。”
“任重道遠,夫子可願與吾同行?”
“自然。萬死不辭!”
兩人雙手交握,四目殷殷相對,忽然同時撐不住,一起笑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