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夏将至,大地自晨間蒸騰起茫茫大霧,觸及中空,悠悠散去。
早有人等在魏明的學堂外,見他現身,喜形于色。
“九公子!”
魏明循聲望去,是尹中尉之子,尹峰。
尹峰長他兩歲,繼承了尹中尉的大嗓門和寬額頭,臉頰圓潤,厚背寬腰,打那兒一戳已初見日後雄風。
雖不曾在魏明面前以兄長自居,卻總是将他身側的大事小事包攬下來,其他孩子見九公子身邊有這麼一位“悍将”,便也怯怯而走,不敢上前。
魏明臉色稍郁,看到遠處踢踏而來的楚燎,很快又轉為霁色,“尹峰,你怎麼在此?”
尹峰不覺有異,興緻勃勃道:“我去舅母家半月有餘,想你肯定孤單,你瞧我給你帶了什麼?”
他從懷中掏出一個陶塑小人,那小人持竹節跪長衫,像極了魏明在先生膝下聽學的模樣。
“你這雙手倒是巧,”魏明不好拂了他的面子,母親說中尉兵權在握,可交不可敵,他擠出笑來:“捏得真巧,是送給我的?”
“自然!”尹峰高昂着頭顱,坦然接受他的誇贊,“你喜歡嗎?”
楚燎已在不遠處的廊柱下站定,聽他這處嚷嚷,好奇地探了探身子。
“你有心了,”他已朝那處邁出步子,回手揮了揮:“多謝你,我今日還有事,改日再與你叙話!”
尹峰沒曾想會是這麼個場面,瞧着魏明眨眼間奔到廊口,與那誰說了幾句,二人繞出拱門。
“主子,聽說那是楚國來的質子,這幾日與九公子形影不離,似是要好。”尹峰的随侍察言觀色道。
尹峰兩條粗眉擰在一處,不解道:“質子?楚國來的?一個蠻夷之地的小子有什麼好要好的。”
随侍撓了撓頭,尹峰的目光令他如芒在背,支吾道:“呃……九公子心思單純,年紀又小,怕不是……被那蠻子給迷住了,一時新鮮。”
尹峰捏緊了手上的陶塑,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話分兩頭,楚燎跟在狗攆似的魏明身後,穿花過草,與道上宮人匆匆而過,來到一處僻靜的庭院。
見魏明松了口氣,問道:“剛才那人是誰啊?你怎麼笑得那麼難看,跟有人撓你腳心似的。”
他身後跟着阿三,阿三聽他這麼跟魏九公子說話,吓了一跳,見九公子不怒反笑,懸着的心才放進肚中。
魏明總會被他不知所雲的話喻逗笑,自在了不少,看這賤嘴皮子也順眼了,不跟他計較昨日的勝少輸多,“那人是……罷了,我帶你來此,是我母親想見見你。”
越離曾跟他說過,九公子之母并非王後,而是高夫人,叮囑他切莫沖撞了夫人。
“在高夫人面前,切勿與九公子逞兇鬥嘴,凡事讓着他些。”
“讓”之一字,令楚燎通體舒暢,滿口答應。
此處庭院深深,種滿了各色花草,蜂蝶撲簌,比之别的寝宮可算簡樸,有幾分小隐隐于世的出塵之感。
“母親,我把楚燎帶來了。”
兩旁的婢女躬身侍禮,魏明推門而入,高夫人烏鬓環首,一雙透亮的長眸穿簾而來,手中還捧着一個荷包,針線擱在桌上。
“長清來了。”高夫人攬住在腰間撒嬌的魏明,望向折身而禮的楚燎。
“在下乃楚人楚燎,拜見高夫人。”
“小公子快請起。”
楚燎直起身,仰面望去,高夫人面色和善,魏明的玉膚隆鼻與眉宇間的那股慈悲氣與她像極了。
“快來坐下,彩夏,取些糕點來。”高夫人吩咐道,魏明在她身邊坐下,楚燎則在她對面落座。
楚燎朝目不轉睛的高夫人燦然一笑,頰邊的梨渦若隐若現,脆生生道:“我觀九公子面如冠玉,原是承了高夫人的花容月貌。”
正在喝茶的魏明險些一口水嗆出來,驚疑不定地看着他,嘴唇翕動,終究沒說什麼。
從孩童口中說出的溢美之詞,天然染上幾分無邪之氣,更令人心花怒放,高夫人當即掩唇笑道:“好玲珑的人兒,說的話也這般動聽。”
“動聽之言當然要配動人之姿。”他笑出一口白牙。
楚燎搬出哄他母後的那一套來,可謂神擋殺神,無人不降。
高夫人又笑誇了幾句,魏明抖了抖身上的雞皮疙瘩,拈了彩夏呈上來的糖糕捧給高夫人,又給楚燎遞了一塊:“喏,嘗嘗看,這是我母親采院中花蜜做的。”
“唔,真好吃,比膳房的糕點有甜味多了。”
“我也覺得,所以我從來不去膳房要糕點吃,母親會為我做。”
“我母親也會,炸的春餅可好吃了!”
“春餅?那是什麼?”
高夫人并不作聲,任他兩個楚天魏地的聊着,魏明少有在同齡人前多話的時候。
一些人是無話可說,一些人是無話能說,她無權無勢,母家寥落,魏明如今才八歲,尚可以魏王的寵愛傍身。
隻是帝王之愛,朝令夕改,怎可長久。
楚燎和魏明之間的同輩之親見之不假,她不知大王将楚子放在魏明身邊是想做什麼,至少這一面見了,她心下稍安。
他既是楚王最疼愛的兒子,來日回國,想必也能有一席之地。
當然,這一切都得留有命在,她不介意魏明與他交好,分些庇護與他,賭人之心,莫過雪中送炭。
她斂下眼皮,遮住滿腹心事,摸了摸魏明的頭,“過幾日便是你父王的壽辰,可有好好準備?”
楚燎咀嚼着軟綿糕點,見他們母慈子孝,心想原來一路上宮人奔忙,為的是這個。
魏明打完包票,回頭對他驕傲道:“楚燎,四日後便是我父王的壽辰,到時讓你看看我大魏風範!”
“都有什麼好玩的?”在楚燎的印象裡,他父王的壽辰總是要與好多人說好多話,叽叽喳喳的,他隻想跑到庫房去看看有什麼新鮮玩意。
魏明神采奕奕,掰着手指道:“有蹴鞠、投壺、擊劍、雜耍……還有好多好玩的把式,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高夫人又聽他們掰扯了小半個時辰,茶壺中的水都續了兩回,打斷他們的繪聲繪色,催促道:“長清,今日的武學可去師傅那兒習過了?”
魏明回過神來,慚愧道:“尚未前去。”
“那現在去吧,你是魏國公子,不可枉費光陰。”
“是,長清銘記于心。”
魏明收了飛揚神色,一股愁苦氣盤旋而上,明眸玉色蒙上不合時宜的穩重,令楚燎有些陌生。
且他來了魏國,帝王之學自是輪不到他,越離會教他文治之道,武學卻束手無策,以往厭煩的授學,現在竟是高攀不得了……
高夫人又與稍顯失落的楚燎說了幾句場面話,将兩人都打發走了。
離去時的宮道更加深長。
魏明似是失神,楚燎甩着手大喇喇的,也沒見他斥聲。
一路無言,阿三和叢雲跟在身後,他用手肘撞了撞魏明的,揚聲道:“大王壽辰那日,你帶我去玩啊。”
魏明轉過臉來,反應片刻,重重應道:“一言為定!”
二人在岔口分道揚镳,一人通向宮南角的鼓場,一人回往人迹稀少的落風館。
落風館中也披了紅帶,彩結飄飄,一派喜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