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至中天,越離授業已畢,楚燎則将不明白的地方一一指出。
四年前那場蹴鞠之敗,越離曾叮囑他惡勢當前,不可不避其鋒。
八歲的楚燎龇牙咧嘴地按了按身上的淤塊,撅嘴道:“可他們擺明了不會放過我,若我再蠅營狗苟,豈不是正中下懷,讓他們又多撿了羞辱我的快意?倒不如過個嘴瘾,好教他們知道,我楚人是何等厲害!”
越離捧着藥缽不動聲色,他聲勢漸小,嘟囔道:“以後我會厲害的,現在……嘴皮子厲害也是厲害……”
話糙理不糙,雖是小孩子的意氣之言,未嘗沒有幾分考慮在,且他歲數又小,以一當十而不怯,已是雖敗猶榮。
自那時越離才真正意識到,楚燎再年少,也是按着王貴之儀養到如今,哪怕暫且屈居人下,他要學的也是帝王之術,而非求生之舉。
他端起茶杯啜了啜,見楚燎眼神浮動,将茶杯輕磕在桌上,“可有不解之處?”
楚燎神魂歸位,在燭光映照下面龐微紅,猶豫道:“學生有一問,無關乎課業,而在于人情。”
越離颔首:“但說無妨。”
“這……”他不敢擡頭,咬了咬下唇,破罐子破摔道:“不知行夫妻之事者,男子與男子之間可否乎?”
越離眼皮一跳,手肘差點碰掉了茶杯,兀自定了定神,“何以有此一問?”
他不敢說自己親眼撞見,光是有此一問,已經是羞不堪言,便随口搪塞:“我見到過一種鳥,長尾為雄短尾為雌,本以為雌雄為天道,後來看到兩隻長尾鳥依偎相親,極盡纏綿之态,才有此一問。”
“我知道,人與禽獸有所異,但情之所至,不知是否有雌雄男女之分?”
他悄悄擡起眼,越離也正看着他,神情肅然,他不覺一凜,佯裝無事發生。
越離倒不覺問這個問題有什麼不文不雅之處,王宮之下看不到的角落裡,這些事并不算秘密,隻是楚燎正是情窦初開的年紀,每日又與魏明形影不離……
他垂下眼睑,沾了墨點的食指曲起,有一下沒一下地敲在桌面上,斟酌着言辭。
楚燎心下随着他的韻律擂鼓陣陣,面上卻一派安然,依舊是任君指教的謙卑狀。
離開這張書桌,他們是君臣,是兄弟,上了這張書桌,他們便是師生。
尊師方明重道,就算是自小驕縱的楚燎,也不曾在書桌上鬧過脾氣。
“所謂夫妻,意指男女結契而成,執守生息,以待後生,”越離敲了一下指尖,續道:“然情之一字不可名狀,所好類者不拘男女,好楚腰者,慕趙眉者,喜魏肩者,皆為色動,與真情相去甚遠。”
“縱那人雖為男子,眉目如畫,顔姿玉貌,亦為色所誤,不可輕言情也。”
他見楚燎若有所思,心中暗歎,給自己和他都斟了杯茶。
半晌,楚燎長出一口氣,将杯中之茶一飲而盡,松快道:“既如此,那男子之事也不無奇怪,我還以為世所不容,犯了什麼天譴呢,原是我狹隘了。”
越離面有菜色,輕歎道:“罷了,自有定數。”
“什麼定數?”楚燎壓了半日的石頭終于放下,他現在也算是見多識廣了,眉間愁緒散去,他暢快道:“先生怎麼什麼都知道,我倒要好奇是誰教出的先生,當真是問無所難事事了然。”
越離眼神黯下,笑着撿去他衣襟上的柳絮,“今日課業便到此為止,公子回去休息吧。”
楚燎歡呼一聲,起身欲去,又折返來,“今日你與姬承可有撐傘上街?”
越離回想片刻,點了點頭,見他面色古怪,問道:“可有不妥?”
楚燎想起姬承每每落在越離身上的目光,臉上青白交加,以前他想不明白,隻覺得那人觊觎他楚院中人,要搶去添他冷清的燕院。
一朝解惑,那小子分明就是不懷好意,将越離看作……看作……
假石上重疊的身影再度浮起,他上前攥着越離的肩頭語無倫次道:“阿兄,你不要再與他同去了,那個姬承心懷鬼胎!他将你看作……那個、那個男子之事,就是……他見色起意,對你意圖不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