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孚被甲士反手押在殿下,目光落在卑躬屈膝的太子身上,神色微動。
“太傅久去不返,兒臣恐魏軍将至,望父王遣四弟前往盟齊,以贖其殿上喧嘩之罪!”
趙王仰天長呼:“不肖趙佺,誤寡人也!!”
太子松了口氣,附和道:“如今趙佺已死,頭顱懸挂東門示衆,萬死不能贖其罪,望父王早做定奪!”
趙佺逃出魏國後竟敢孤身來闖,雖救走了幽禁之人,卻也落到趙孚手中,當場暴斃。
趙王歎了口氣,厲目下視,趙孚垂下頭,狀似悔恨。
“趙孚,你可知罪?”
趙孚雙臂被縛,頭磕在地磚上,“願父王得大業千秋,兒臣雖死猶榮。”
趙王冷哼一聲,面色稍緩。
他自然知道這個兒子剛愎自用,養之與養狼無異,留他在宮中耀武揚威,隻因他像極了年輕的自己,尚有幾分可取之處。
“趙孚領命,”挾持着他的人聞聲退開,趙孚雙手撐在地面,“兒臣在。”
“寡人命你護送王印星夜兼程趕往齊國,代君盟誓。”
“兒臣定不辱命!”
菫鼻頭一酸,眼中滾出熱淚,戰戰兢兢擡起頭來,恰好與殿上太子相視。
太子跪坐腿上,臉色蒼白,朝他溫和一笑。
趙孚得了王印,當日領兵自雁門關馳騁直奔齊國而去,跑死了三匹馬,在魏使抵達趙國前與齊王盟誓,趙齊峙魏之勢已成,寸兵未動而收雁門的謀算終究隻聽了個響。
消息一經傳開,令前去趙國的魏使好生尴尬,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在驿館滞留三日後,确認消息無疑,便灰溜溜地打道回府了。
魏王得知趙齊之盟時并不在宮中,他負手立在白幡招展的靈堂上,丁伯揮了揮手,奏報之人悄聲離開。
陳寺昨夜藥石無醫,咳血而亡,魏國上下舉國喪,主君親至。
邊關之戰勢如破竹,直将西戎大敗三百裡,遁入陰山北面,不敢再戰。
陳修枚乃三軍主帥,不敢輕置,與大軍一道回朝。
後事由陳家人操持,宗伯陳勻見魏王屈膝跪坐在火盆前,領着陳家上下跪成一片,“大王不可……”
丁伯掃他一眼,他話音哽在喉中,率領陳家衆人先行退下。
堂中棺木沉沉,燭淚潺潺,火舌卷過一疊又一疊紙錢,香灰随熱氣騰起,散在冷風中。
“當年孤初登王位,”魏王拈起幾張紙錢,放在火盆中,“誓取齊國奪我上邑十城,滿朝文武,皆好逸惡勞,不肯稍動。”
“相國時任中書舍人,唯有他挺身,為孤奔走告勸,以利誘之,以威吓之,終于發兵攻齊,奪我祖地,孤功德傍身,大勢方起。”
丁伯小陳寺十歲有餘,四十方仕,在朝十餘年,對于當年舊事,也隻是略聞一二。
“相國勞苦功高,大王明君厚德,君明臣忠,方有我大魏強起。”
火光映亮魏王不再年輕的眉眼,陳寺的蒼老與死亡也在迫近他,“肅常,趙王失之趙伯儉,寡人失之相國,他損一柱,我斷一梁,孰優孰劣?”
丁伯嗅出話中有話,斟酌片刻,方道:“趙王不修己身不明政德,趙國後繼無力,趙夫子乃喪國之鐘也,大王勵精圖治傲視群雄,天下莫不遣子來服,且有公子淮壯志在前,公子明勤學在後,大魏失之相國,乃林失巨木,猶可得也。”
“肅常之言悅耳動聽,百聞不厭,”魏王臉上似有笑意,轉瞬即逝,“你且直言于寡人,齊趙之盟,可是寡人急功近利所緻?”
穿堂風呼嘯而過,将燭火吹得跌跌撞撞,未燃盡的紙錢悠然旋空而去。
丁伯望向棺木一角,老懷甚慰,卻也力不能支。
“天下大勢,非我即彼,此非偏安一隅所能避,不如早亮鋒芒,威懾四方。”
“天下大勢,非我即彼。”魏王低吟道:“好一句‘非我即彼’,肅常,寡人雖失相國,幸得你在身旁。”
二十年前魏王得勢,将舊朝氏族連根拔起,培植親信。二十年後,新貴已成氏族之勢,面對魏王這位雄主,也有了自己的算盤。
相國一去,陳家隻剩陳修枚,獨木難支,已不足為患。
丁伯是白身,身後無家無族,除了一個早已嫁做人婦的義女,隻剩滿腹才智。
丁伯心中苦澀,垂首道:“微臣力薄,怎敢與相國相提并論。”
“肅常不必自謙,”魏王拍了拍衣上香灰,順手還攙了丁伯一把,負手看着陰森沉默的棺木,“他們以為寡人老了,都迫不及待想來分上一杯羹。”
“既如此,便各憑本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