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被一群人抓走了,往鎮上的方向走了。”
霍秀英一把掀開被子,就準備起身,此時已是晌午時分,□□還隐約感覺到生疼,雙腿發軟,渾身無力,虛弱的起身,王婆鎮定的抓着她的胳膊,語重心長道:“你頭兩次月子就撞了風,以後老了會曉得功夫的,别着急,你好生靜養着。”
“東兒,去找你大伯讓他去看看情況,這麼大的事應該已經傳遍了。”
“你一個婦女去了,頂多一哭二鬧三上吊,現在這年頭人命最不值錢,你能幹什麼?好好養着身子,現在人心惶惶,饑荒又鬧得緊,先把自己肚子填飽了才有力氣去讨個公道。”
“老二,去竈房給你媽卧兩雞蛋,放點紅糖。”王婆踱着步子抱着嬰兒就出去了,不一會兒果然拿了兩雞蛋遞給老二,老二名喚王芬,和老大長得神似,老三名喚王賀青,兩人一起去了竈房,王芬站在一把搖搖欲墜的木椅子上朝冒煙的鍋裡笨拙的把雞蛋打了進去,人還沒有土竈高,在廚房裡和老三叽叽咕咕。單瘦的小身闆兒一張癟瘦的黃黑小臉蹙着眉,不時用手肘掩着臉抵擋鍋縫隙冒出的濃煙,王賀青蹲在膛口撿起亂枝子往竈膛一通亂塞,黝黑的臉上像糊了一層鍋灰,總算是把一碗雞蛋紅糖水端到霍秀英床前了,霍秀英蒼白的臉虛弱的瞅了瞅站在一旁的小孩兒,眼淚竟奪眶而出。
王瘸子被□□們鎖在建國小學的一間教室裡,去白衣鎮隻等來了鎮長的一句發配原籍處理,在無望的黑色裡等待着自己的命運。舉頭望向這一間寬綽的空蕩的大房間,田字格的窗戶縫隙裡傳來呼嘯的北風,冬夜是綿長的寒徹透骨的,度日如年的,可他感覺不到身體的寒冷,他的心現在冷若冰霜,一輪孤青的冷寂月光從窗戶灑下來,突然一盞電筒亮光從窗戶裡映射進來,是大哥王儀過來給他送點餅子,王瘸子驚恐的眼神裡這才放射出委屈的光。
“大哥,你相信我,我真的沒有幹那事兒,我純救人。”
“你多管閑事,現在什麼局勢你不知道?好了不說了,搞不好我們一家子人都得跟着遭殃,秀英生了個女兒,母女平安,隻要人活着,這一樁事不至于喪命,别再犯糊塗了,老二。”
王瘸子聲淚俱下道:“老天爺啊,我到底做錯了什麼,我不甘心啊!大哥!我是被冤枉的。”兩人隔着玻璃,一個忏悔一個責怪,像舐犢情深的小牛崽和母牛的告别儀式。
王儀喝道:“你小點兒聲,不甘心又能怎麼樣?多少人對你這個小賣部虎視眈眈,你怎麼也得朝一大家子想,行了,等明天的結果吧!那個女人說你輕薄她了,人證物證都在。”
王瘸子一屁股癱軟在粗糙的水泥地下,透着玻璃一張驚恐的蒼白的臉印在窗子上,屋子這頭的黑在屋外電筒的襯托下顯得更加黑,裡邊兒傳來抽抽搭搭的啜泣聲,由啜泣到嗚咽再到情緒崩潰的嚎啕,王儀隻聽見一聲嘶喊在這無邊的冬夜裡被沉寂下去,也隻得讪讪搖頭走開,離開時忙向小學門口兩尊兇神惡煞的□□們低頭哈腰,連遞了好幾根煙。
一個禮拜過去了,大隊部的公告欄上終于研究出了一個結果,王瘸子胡子拉渣的從破爛的小學裡放了出來,剝奪先進稱号,王瘸子與反動派有染是事實,小賣部轉手給了村長的老婆當售貨員,這已然是酌情處理之後的結果,一家人萬幸沒有被連累,大哥王儀扶着憤憤不平的王瘸子一瘸一拐的走在大隊部的土路上,勸王瘸子最好息事甯人,鬥不過村長,兩兄弟顫顫巍巍的往家走,霍秀英慢慢的下地奶孩子了,隔壁王嬸兒也時不時的幫着照看孩子。
晚上等孩子們都熟睡了,他在黑裡挨着秀英道:“我沒有,我沒有輕薄她,我隻是想救活她。”
霍秀英把一隻奶溜出來讓嬰兒含在嘴裡,垂頭喪氣道:“讓你少管閑事,少管閑事,我相信你有什麼屁用,這麼一大家子人要吃要喝,并沒個田讓我們栽種,你這麼個情況能幹什麼?少不得要麻煩大哥,你看幾個孩子巴巴的望着,實際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這口氣我咽不下去。”
“咽不下去也得咽下去,這年頭好人能有好報?那個女人紅口白牙就說你輕薄她了,你百口莫辯。”
王瘸子故意把被子搶過來,動作巨大。
“你趕緊想想怎麼過餘下的日子吧!一屋子人全指着你生活。”霍秀英踢了他兩腳,攏了攏被子。
好容易挨過年關,不成想出了這麼樁事,王瘸子一蹶不振,成天躺在床上,不理不睬,一家人食不果腹,靠着大伯家裡接濟才勉強度日,霍秀英常常坐在深夜的孤燈下納鞋底子補貼家用,下半夜眼睛總出現重影,整宿整宿的熬下去,兩隻奶幹癟癟也喂不出奶水,□□上的血水被嬰兒吮吸出來,她一把從嬰兒嘴裡把軟塌塌的乳拉出來,她發愣的望着鬥櫃上一根燃盡的蠟燭,白色的蠟淚像她這凄慘的人生,往後的日子可要怎麼過?她坐在無限的黑裡一籌莫展。
春寒料峭,3月的剪刀風刮在霍秀英的臉上,一張紅彤彤的臉身後跟着三個紅彤彤的小臉,背上還背一個,壓彎的腰半天直不起來,王賀東搶過媽手上的鞋底子,走十幾裡路去鎮上趕集賣鞋底。
王瘸子癟瘦的身材已經不成人形,他捶打着自己那條疾腿,掀開褲管一條歪歪扭扭的腿像他歪歪扭扭的生命,此時的他萬念俱灰,釋放的第二天他偷偷去找過那個女人,女人就是一口咬定他輕薄她,還說是村長鐵了心要把他小賣部的差事給自己的老婆,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就這麼輕而易舉的被葬送了,他卷起床上的水紅大提花床單,将其扔過房梁,對折下來寄上一個死結,他把脖子緩緩的遞送上去,蒼白的瘦臉上兩行清淚順勢而下,踮起腳一把将椅子推倒,他喉嚨裡發出“呲”聲,兩眼充血,不一會兒鼓凸的雙眼暴起,兩手握住腮下的潮濕床單,漸漸的手自然垂下來,額頭上的青筋暴起像一條綠色的小蛇蠕動,一張關公紅臉,褲子裡的屎尿一齊奔湧而出,兩條長短不一的腿在空中亂踢,一整條軀體在屋子中央微微晃動,王瘸子的意識在散落,仿佛他這前半生如同電影圖畫般一幀一幀一晃而過,神遊在無盡的黑色和虛空裡,幾小時後他的體溫驟降下去,王嬸兒從屋山頭喊秀英,徑直往堂屋裡頭走,一隻腳跨過裡邊的卧房,當頭一個直挺挺搖晃的身子懸在中央,王嬸兒趔趄幾步,驚慌喊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