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說:生命的胡琴總是咿咿呀呀,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上面爬滿了虱子,時間漫無目的的往前開去,開到糜荼,開到地老天荒,可王賀東的苦日子卻似乎沒有盡頭,一張強力耀眼的太陽光直直射将下來,滿山開墾的荒地被勤勞的農人一壟壟掏摸得齊整有序,知了在叢林樹梢深處轟隆隆叫喚,太陽暴曬的青草和泥土味混在一起灌滿鼻腔,池塘裡泛着發臭的魚腥味,窮這個字極其考究,越耕越有氣力卻越窮,洞穴裡頭使力氣會一直窮下去的,然而許多農人不明白這個道理,一旦窮下來還有功夫欣賞這世外桃源的美景嗎?像讀了小學的王賀東就欣賞不了,他要上工、放牛、幹活兒才能活着,他恨不能快點長大,自力更生,不依靠誰,不看誰的臉色,他常常一鎬頭挖下去手臂在動,思緒卻已經飄得老遠,穿着白背心的老人彎着腰在地裡刨土,滿山的小人像沸水裡的餃子,被随意的捏造,剛交10歲的王賀東成了霍秀英家裡的主要勞力,破布爛衫的他穿的是表哥穿過的舊衣,打了補丁又補丁,無限的循環下去,他下面的人要撿他的衣服,這是傳統,千百萬年來的傳統,他瘦小的身子拖着一張沉重的犁邊趕牛邊站在水田裡犁地,小腿肚子上四五條黑色的螞蟥牢牢的粘着,一股、兩股鮮血混着淤泥直直往下流,母親背上背着沉睡的小妹在隔壁田裡插秧,離得老遠,太陽晃得人眼睛睜不開,表哥和大伯在水田的另一頭撒肥料,母親早早的讓二妹和三弟回家做飯,細條小腿上一陣隐痛傳來,他重重的一掌拍在小腿肚子上,把個蚊蠅大卸八塊,血漬稀爛的印在腿上,他在毒辣的太陽底下一條一條的把吸血螞蟥扯掉,黝黑的腿上全是紅印子,額頭上豆粒的汗珠滾落下來,他深吸一口氣,聞不見自由隻有滿嘴的泥土腥味,手裡拿着細繩鞭一揚,鞭在發愣的老牛屁股上,一根長尾巴轉圈似搖動,嘴裡“chichi”的趕着牛踽踽獨行在刀光劍影的日頭底下,擡頭一陣溫熱的暖風從山巅往下,像裹了厚褥子在身上後突然解開的絲絲清涼感,王芬紮着兩羊角辮氣喘籲籲的從田壟上跑過來,嘴裡大喊着:“大哥,快快,大哥,老三快被揍死了,李根富又欺負我們。”
王賀東丢了犁往田梗上跑,邊跑邊問二妹情形,一路把二妹抛在後頭,上河壩的大堤上,一群孩子圍攏在一塊兒,王賀青早被打趴在地下,村長的大兒子李根富騎在王賀青的身上一陣暴揍,嘴裡念念有詞。
“我讓你狂,我讓你狂,你還狂不狂,你個小□□,你喊你祖宗八代都沒用,喊爺爺,老子今兒就饒了你。”
王賀青瘦削黑臉被死死的按在底下,他龇牙咧嘴的就是不服,忍着劇痛也不吭聲。
王賀東扒開圍得水洩不通的猴兒堆,朝着李根富就是一腳飛踢,赤腳上陣的他,腳上沾着厚厚的一層淤泥,調皮搗蛋的孩子群在一旁起哄吆喝,五六個人順勢一齊圍攻上來,把王賀東往死裡揍,王賀東眼前一陣黑,已然辨不清方向抄起手裡的石頭抓着一個人頭熊抱在身上滾着翻身壓下去把石頭重重的掄砸下去,一個人應聲倒地,額頭上的血登時飙出來,其他孩子見狀立馬瘋跑着去喊大人,沒了聲響的人正是李根富。
李根富手掩着飙血的額頭橫卧在王賀東身下,口裡微弱的喊了聲“哎喲!”沒了聲息。
“不得了了,打死人了,王賀東打死人了。”
李根富躺在地下奄奄一息,孩子們見闖了大禍便慢慢散開一個大圈,不一會兒穿着白短袖襯衣汗衫的村長李林響和老婆一前一後焦急的跑過來,王賀青和王芬早縮在一團,王賀東手上捏着帶血的石頭,表哥王玄貴扯了僵在原地的表弟,把手裡的石頭搶了朝池塘裡掄圓了胳膊扔下去,村長李林響一記耳光啪在王賀東臉上,五個印子現出來,抄起兒子就是往衛生院跑。
“我整死你,你個小兔崽子,李根富要是有三長兩短我讓你們全家陪葬。”撂下這一句便跑了,他老婆跟在後面哭哭啼啼大喊道:“這是要了人命了。”
表哥扯着王賀東往家走,幾人失魂落魄的站在家門口不敢進門,晌午的太陽越發的刺得人眼睛睜不開,一下子傳遍了整個大隊,有人心裡暗暗叫好,有人幸災樂禍,王賀東、王芬、王賀青跪在前坪,霍秀英捂着胸口捶胸頓足,大罵道:“一群王八羔子們,我看你們是要往死裡整你娘,沒了爹的孩子在這個村裡誰看得起,一天天不讓人省心,偏偏又和村長結了仇,原來不知道你們的老子怎麼死的?沒權沒勢沒錢,還不明白?”
“要是移交到警察局,我随他們怎麼判,我大字不識的寡母,還指望我多少錢能贖出來?家裡窮得叮當響了,飯都吃不起,還哪門子的錢給你們,啊,老大,他們胡鬧你跟着胡鬧,你欠你大伯家裡多少情?就你那個鬼樣子是個有出息的?我能指望你?我真是想一頭撞死了算了,你們這一群龜孫,天天惹事生非。”
“沒出息的東西。”霍秀英拿着笤帚,恨恨的打在王賀東後背,一棍棍打出紅印,母子三人在前坪上一陣雜沓、吵嚷。
王賀青隻低着頭跪在王賀東身旁一聲不吭,身子顫顫巍巍。
“還有你,你早幹嘛去了,那麼逞能,你們都成了土匪窩子了。”霍秀英指着老三恨恨道。
大嫂跑過來扯開霍秀英手裡的笤帚,擔憂道:“這麼打下去他也要死了,我已經讓阿貴去衛生院打聽消息去了。”
霍秀英氣得頭暈腦脹,一屁股癱軟在屋檐前,上氣不接下氣。
嬸娘責怪道:“你們也是老給你娘闖禍,一家子人容易嗎?”
王賀青憤憤道:“是他們先堵住我去路,先打得我。”
“人家是村長的兒子,你們爸爸怎麼死的,忘了?以後躲着他們走,那麼多條路,天天的瘋跑。”
“一群慫貨。”王賀青氣鼓鼓橫眉瞪眼道。
王儀朝王賀青的後腦勺就是一鍋蓋。
“你不是慫貨,你娘剛剛打你大哥,你怎麼不挺身而出?你大哥幫你砸了那家夥還不解氣,還慫貨?”
王賀青圓瞪着大伯。
“我們前世欠你們幾祖宗的。”
王儀老婆叉着腰惱怒道:“嬸娘今兒告訴你們,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們現在沒了爹的孩子,人家瞧得起什麼?不怕他們日後也有好日子過,也不怕我們就一直過苦日子,你們好好的長大成人,自己折騰出一番事業出來,還怕你們的娘也這麼窩窩囊囊的活着?”
一席話道得霍秀英心窩子裡去了,急火攻心加傷心過度,一口血噴了出來,衆人簇擁上來,将其扶進卧房的床上去了。
幾天後,王賀東領着弟弟妹妹們提了一籃子雞蛋,外加紅糖和幾個蘋果跪在村子西頭村長李林響的那間闊綽的瓦房前坪,這是臨近村子裡最氣派的紅磚瓦房,王儀和霍秀英兩人舔着臉給村長賠不是,王賀東憤憤不平的斜眼瞅着母親和大伯,這時一個小女孩兒偷偷的拿了餅幹圍在王賀東面前,掰了一半塞給王賀東,圍着圍兜的村長女人從廚房出來一把抱起小女孩兒往屋子裡頭鑽,農村的夏夜到處是蟲鳴聒噪的世界,黑色裡蚊子尋着光照聞着王賀東那條傷痕累累的小腿肚子叮咬,院子内一股悶熱罩在幾人身上,王賀東右腳腫得老大,密密匝匝的蚊子全定在沒有知覺的小腿肚子上,李林響昂着頭,不理不睬的徑直朝整潔的堂屋裡頭走,直折騰了一個禮拜,這才在中間人調和的情況下勉強與霍秀英和王儀見了面,坐定在一張木椅子上翹着二郎腿端起白瓷杯裡的涼茶吹走泡在表面的浮葉喝了一口,趾高氣揚道:“你們再不管教,我看回頭他要翻了天去,到時候就不是我們家這麼好說話了,按說小孩子過家家,大人能有什麼仇怨,但把我兒往死裡揍,這是結了多大的仇,索性隻是輕微腦震蕩。”
村長老母疼自己的孫子,頤指氣使端坐在椅子上,不屑的斜視站在堂屋中央的幾人捶胸頓足的大罵道:“是個什麼東西,青天白日的就想殺人,這天下還是有王法的,賠禮道歉也替不了我孫子的傷痛,除非他,也被砸一下。”
他老婆則戰戰兢兢的站在一旁不吭聲。
王儀和霍秀英站在堂屋下首,低着頭,三個孩子跪在前坪外面,王儀一聲不響轉身從外面拎着王賀東的胳膊三步并作兩步提進來,扔在地下,把他破爛的黃汗衫一把揪脫下來,骨瘦如柴的後背上全是一條條繩鞭子印,一條條疊加的印子凸起,傷痕累累,擡起頭憤怒的盯着他老母,忍了半晌,叉着腰指着孩子兩半嘴唇機關槍似的開口道:“按說大娘您這是長輩,若真要跟我們論起來,那今兒就好好來論論這事兒,這背上的血印子你們瞅見了,他們娘打得暈了兩回,現下你們就是要了他的命都随你們,今兒就把這孩子交給你們,你們打死了我們就法庭上見,你們也别欺人太甚,非得把前情翻出來,他們老子怎麼死的非得鬧到法庭上去你們也沒多少好處占,你們夥同着上面這麼囫囵吞棗,這是關起門來講的話,我們一家人也一聲不吭的過去了,兩條人命老子就不信政府不管,你這個小賣部的售貨員來的光明正大?你兒子無緣無故在下河壩怎麼侮辱揍打折損這兩孩子,跟我談法律,法律也講究個證據,若要真打起官司來,你們未必就占了上風,你這個村長這麼些年你怎麼做的?交皇糧你自己口袋裡多少,你經得起查?現在這世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人說得饒人處且饒人,李村長,我說白了若真的鎮上被你一手遮天,那咱們就縣裡,非得白臉子不要紅臉子上去杠,你未必就能有好果子,把窮人逼急了也會跳牆,大不了老子就告到中央去,我把整個王家都賠進去砸鍋賣鐵,老子登報,去北京找毛主席,一個鄉村裡不平等事十有八九,你們這麼欺負人幹脆大家鬧開了幹淨。”王儀索性不管了,撒開了一拍桌子也坐在木椅子上,橫目幾人。
村長三人目瞪口呆,霍秀英垂首立在一側心裡暗喜。
李林響氣勢上早已敗了下風,一口氣吼道:“滾,都給我滾,隻要你們還在這村子裡,老子就讓你們一家吃不了兜着走。紅口白牙的胡說八道,有本事你來搞。”
“我等着。”王儀鼻子裡冷哼一口氣,擰着王賀東往屋外走,院子外揚聲回了這一句,鼻腔裡滿是興奮。
王賀東第一次對一向沉默寡言的大伯心裡肅然起敬,一行人沉默寡言就着清明的月光走在田埂上回家了。
王儀這一夜無眠,睜眼瞧着黢黑的夜。他老婆也在這頭被子裡翻轉着,婦人歪在他身上怪道:“這下好了,這一家子人在這裡怎麼活?徹底得罪李林響了,昨兒隔壁雙馬村的貧下中農馬國慶被批鬥了,那年饑荒鬧得緊還給我們幫了大忙的,硬說是被村長誣陷向上級彙報報了個窩藏大地主的罪名來,你這下好了,阿貴、阿強和春花還能在這村裡過得下去嗎?眼瞅着阿貴都這麼大了,該讨媳婦兒的年紀了。”
王儀責怪道:“婦人之見,在這村裡能有什麼出息,得讓阿貴去南下,出去外面看看世界,還是得讀書,必須把這幾個孩子弄去讀書,唉,這七個孩子裡邊兒哪怕捧一個出去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