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響自從下台了之後性情大變,動辄打老婆孩子,他老婆也是個精明能幹的,衆人常常聽見村子西頭女人哀嚎的聲音,小賣部前站着的女人嘴角或者眉眼處總能看見淤青,一度苦不堪言,孩子們還小隻能大氣不敢出,有一回大兒子李根富上前橫在母親面前,李林響更來氣,一鞭子抽在大兒子背上,女人不得已把村長李家峰喊來,人前李林響倒是恭恭敬敬,事後關了門又是一頓好打,郭米眼看着女人的精氣神沒了,一天傍晚,他把豬肉鋪面收拾整齊了準備回家,剛好路過小賣部,裡面一根微弱的黃光從窗戶縫隙裡射了出來,他悄無聲息的靠近,倉庫門口虛掩着的門正好看見女人一臉決絕的準備上吊,他四處望了望,确保沒有人,若無其事的喊道:“大妹子,俗話說好死不如賴活着。”隔着玻璃櫃台他站在外面,她則在裡面。
“郭大哥,我活不下去了啊!”
“你有什麼難處總有辦法解決的,死隻能逃避,你想想你撒手人寰了,你那一群孩子怎麼辦?”
“我們都是活了大半輩子的人了,還有小半輩子,什麼年月過不去,你想想饑荒都熬過去了。”
“難熬啊!”
女人從凳子上下來,橫坐在漆黑的倉庫中間,一盞煤油燈明明滅滅,她呆呆的望着虛掩門外的五短身材的胖男人。
郭米一手撐着玻璃櫃台,身子往外面,從口袋裡拿了一根卷煙,吮吸起來,猩紅的煙蒂随着他的吮吸紅的耀眼。
“我明兒還來。”
郭米屬于典型的中央空調,村裡的女人們都喜歡他,平日裡他幫忙很積極,和村長女人第一次産生感情的時候霍秀英挺了8個月的大肚子了。
天地裡是迷糊的曉色,沒有月光,是鉛色的田野山川,哈出的熱氣還能缭繞,有種涼風刺在臉頰的針痛,羊腸小徑印成白色的浮雕,看得見的,挑着擔的郭米就走在這條浮雕上,跟着蜿蜒,跟着筆直。路旁的荒野像瞬間被魔咒定格,怒目猙獰的望着郭米,越靜越痛快,他無數次的一個人挑着擔走在這條生命之路上,這條死亡之路上,他和那些鮮豔明媚的女人們活過的明暗的歲月啊。
郭米夫妻兩剛躺下,沉重的鼻息和鼾聲打在霍秀英的耳蝸裡,她翻身朝外,一會兒雜沓的雨滴打在瀝青瓦房上,堂屋裡孩子們橫七豎八的睡在一張大通鋪,王賀東偶爾夜深醒來依然能聽見一牆之隔的那頭傳來急促的喘息,木床晃動的聲音,從前老二老三會蒙在被子裡拉着大哥的衣角詢問,王賀東不耐煩的讓他們閉嘴,母親改嫁後他便故意使勁掀開被子打開堂屋門重重的踢一腳來表示自己的不滿,下半夜雨勢越來越急,母親披了外套撚燃燈泡,推搡着熟睡的王賀東。
“東兒,牛棚裡的牛是不是還沒拉回來?”
近年老二王芬和郭慧都開始發育兩人則帶着王芳睡在廚房的小倉庫裡。
王賀東睜開惺忪的雙眼一臉疲憊不情願拿了塑料雨衣往雨裡走,一隻手電筒在無邊的黑裡晃動,人影也跟着由大變小,仿佛身後有千軍萬馬的無頭鬼跟着他走,他猛然回頭又什麼都看不見,果然在下河口的池塘邊上看見了在黑裡窸窸窣窣的牛,他拉起牛的鼻環往岸上走,一個輕盈的翻身他已然騎在牛背上,從天而降的雨已經小下來,白色的塑料罩着他的整個身子,經年累月的農活兒讓他的脊背和胸膛健碩不已,彎成了一個弧度,老黑牛低着頭聞着味往前蠕動,王賀東上下眼皮不由自主的閉上,“啪”一個猛栽,人倒在黃泥巴下,像一記生鏽的砍刀生生的砍在王賀東的胯骨上,他才完全的清醒過來,摸黑往牛棚走去。
李林響帶了一夥人舉着火把一腳踹開了郭米家的堂屋門,闖進來的兩人把穿着短褲背心的郭米粗魯拖出來,揚言要砍死這個奸夫,郭米惶惑的推搡着出了屋門,瞅準李林響兩人順勢扭打在一團,四周圍的鄰居們紛紛撚燃了自己屋裡的黃織燈,也披了外套挂在身子上紛紛跑出看個究竟,郭米漸漸的占了上風騎在李林響的身子上掄了幾拳頭,地下撿起一塊鵝卵石直紮李林響的左臂,作勢拉扯的人一把揪過郭米的胳膊往地下拖,李林響強忍着疼瞅準時機翻身對着地上拳打腳踢,右手一把掐住郭米的脖子,眼看着郭米的胖臉越來越紅,額頭上的青筋暴起,人群外王賀青怒目圓瞪抄起菜刀往人群裡亂揮,簇擁的人群早已被他砍了個豁口,李林響見狀忙往外退了幾米,眼神示意其餘人将愣頭青王賀青控制住,人高馬大的王賀青嘴裡大罵道:“滾出我家,滾。”
村主任攏了攏衣衫騎着28杠大單車風塵仆仆的趕來,另外還帶了兩個安全員來,拉開了扭作一團的幾人。
郭米被押送着前往鎮上的公安局,當晚被刑拘,李林響屬于原告,告郭米偷人。兩家人的仇自此不共戴天,三個月後霍秀英平安誕下一個女兒,取名郭若容,這一向上面對這類事件似乎都放開了,批鬥的□□也已經偃旗息鼓,随着□□的粉碎,這一場“□□”預感到也到了盡頭,此時霍秀英和王儀一家如臨大敵,商量許久也沒商量出個頭緒,霍秀英帶着郭慧和郭若容進了看守所,家屬探望的權利還是有的,霍秀英一臉疲憊的焦急的等在鐵栅門裡邊兒,機械的跟着一個公職人員走向盡頭。
“我隻想問你一句,你真的有和别人?”
郭米低頭無言。
“你好好的等着我,我還在找人替我辯護呢!我這屬于正當防衛,不一定就是坐牢的。”
“好你個郭米,就知道欺負孤兒寡母,和你這日子也沒法兒過下去了,一個村子裡邊兒擡頭不見低頭見的,你是饞死了是不是,你看憋不憋得死你。”
“我争取早點出來的,你好好的等着我。”
“趕明兒我就去改嫁,我幹脆死了算了,你偏偏惹這地頭蛇,多少錢都不夠你賠進去的,這下得了一家子人都喝西北風了,我一想起你對我的這些溫言軟語還對别的爛貨說我就晦氣、惡心,你自己折騰去吧你。”
“别說氣話了,這關頭了你還有心思跟我置氣,床頭的墊被底下我存了些錢,你去找大哥,我托人找了老陳頭,他會幫我的。”
“你自己惹了一身騷,還叫我不跟你置氣。”
郭慧抱着郭若容在門口膽怯的窺探,邊哄邊朝探監區裡頭張望,隻見霍秀英哭哭啼啼,拂袖垂淚。
火辣的日頭當空照,霍秀英與郭慧輪番抱着郭若容,一張嬰兒的小臉紅彤彤,回到家已近黃昏,王賀東領着兄弟姊妹們在地裡挖紅薯,沒有一個人吭聲,霍秀英圍了個爛衣裳系在腰腹前,小肚子凸起,這是生産過後的婦人才有的标志性身材,走樣且肥胖,她提了一桶泔水往屋山頭的露天簡易雞舍裡頭走,王賀東一言不發的接過沉重的泔水桶,便折轉身從前坪抄起杲樹葉放置在圓形的木盆裡頭,朝黢黑的廚房裡頭幾個孩子嚷道:“王芳,把竈膛口的那把小闆凳搬過來。”老二和老三争先恐後的搬着凳子跑出來。
王賀青鐵着臉道:“媽,我去把那狗娘養的殺了替你出這口氣。”
母親頭也不擡的坐在闆凳上用菜刀在木盆裡剁,渾圓的右臂越來越有力量的剁下去,隻見一個穿白色印花開襟褂子的婦女和一個編着兩根黑辮子垂在胸前清秀臉龐的女孩往家門口探着步子喊道:“霍大姐在家嗎?”
孩子們并排站在廊檐下,一群人早看清楚了是李林響的老婆和她的小女兒李臘梅,大家都嚴陣以待,并不給好臉子給母女兩,王賀東狠狠的朝女孩斜瞥過去,王芳在母親的催促下慢悠悠的進廚房拿了兩個瓷杯,暖水瓶裡倒了熱茶,霍秀英趕忙起了身兩手朝腰腹搽了搽,進裡屋撚燃了電燈,王賀青郭慧、郭若容、王賀東幾人一臉怒相,大人們把他們關在門外,兩人在屋内喃喃,聽不真切。
李林響的女人歪在一角開門見山道:“郭大哥是好人,霍大姐,你也知道我那口子不是人,我天天被打,實在有一天受不了了,是郭大哥勸我活下來的,所以我這條命是他撿過來的,我是很崇敬他的,這事兒發生了我也實在抱歉。”
霍秀英越聽火越大,截住她的話頭沒好氣道:“你今兒來到底是什麼意思?你們當我是死的了?這麼光明正大的勾在一起,我自己的男人我會找他算賬。”
“霍大姐,我沒有别的意思,郭大哥在裡頭這是誰也料不到的結果,我隻是想盡我一點心意,霍大姐,郭大哥是什麼樣的男人,你我很清楚,我們都不希望他進去。”說着她從口袋裡翻出10塊錢攤給秀英,這顯然是一筆巨款。
“現在人在裡面,先想法子把人弄出來,什麼都好說,我們先不要意氣用事,我也是偷着出來的,被發現了又是一頓打。”說着無聲的哽咽起來。
秀英心軟聲音也拐了個彎道:“這是我們兩口子的事,不要你的錢。”
臘梅湊近王芬,兩人平時關系頗好,可就是因為大人之間的事她們近來的關系也變得越來越疏離,一群孩子閑等在門外,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起來。
這晚過後秀英積極的奔走在派出所,遊走在各種小領導職員之間,農村裡每家每戶有勞動力的小孩兒大人都被安排去挑大堤,王賀東和表哥夾在一群知青和老年人中間,肩膀早已起了厚厚的一層繭子,他們在一天的勞作中疲于奔命,肩上挑着沉重的擔子吭哧吭哧的彎腰往前走隻想着幹完望不到盡頭的活兒能歇下來喝一碗熱粥,王賀東和王玄貴兩人走在隊伍最後,一連着半個月每天的力氣活兒讓兩個年輕人萎靡不振,王賀東氣急敗壞的在表哥面前發着牢騷。
“表哥,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王玄貴在太陽光裡眯嘁着眼,擡頭。
“看天。”
王賀東用袖子擦了腦門兒上的汗,喘道:“你最近常和那個□□混在一起,你們都談什麼?萬一被人看見了就麻煩了,你還是小心點,小心使得萬年船,”
阿貴用食指靠在嘴唇上擺了個“噓”的動作神秘的笑了笑。
“等會兒下工了擦黑的時候來坡子山的戴公廟,我給你帶好東西。”
王賀東賣力的幹完了今天的活兒,回家拾掇了一番,翻山越嶺往坡子山走去,正好在下河口望見李臘梅蹲在河岸邊洗菜,清秀的臉龐,越顯成熟帶曲線的身體已經有了女性魅力,她此時也望見了王賀東,一個不留神一頭栽進眼前的池塘裡,污濁的塘裡瞬時被她砸了個大水坑,她半個頭掙紮着露出來,王賀東見狀奔跑着從高地上一頭紮進池塘,攔腰豎抱着她柔軟的身子将她的頭整個露出水面,李臘梅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牢牢的抱着他,兩人這才有驚無險遊向岸邊紮掙着爬上岸癱坐在黃色的土路上,一灘水打濕了一旁繁盛的艾葉。
李臘梅揪扯着腰間的汗衫擰成一個麻花,王賀東不住的用手揩眼睛上的水滴。
“東哥,謝謝你,要不是你我今兒得去報道閻王爺了。”
“沒我,也會有人救你的。”
臘梅歎了口氣歪着頭道:“東哥,我真的很抱歉,我們兩家搞成現在這個鬼樣子?”
王賀東望着她濕漉漉的垂在胸前的兩條黑辮子,順勢往下,衣裳緊緊的黏在身上,微凸的乳帶着跳躍和稚嫩,他吞咽了口水慌忙把眼睛擱向霧藍的蒼穹道:“不是你的錯,和你沒關系。”
李臘梅将臉平靜的直視前方,沒瞅見王賀東绯紅的耳朵,無可奈何道:“可是,我媽也苦啊,自從我爸歇下來在家裡就對我們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
“可是村長畢竟還是你們李家人,這有什麼區别,我從小爸就沒了。”
“之前甭管什麼恩怨,都是上一代人的,和你沒關系,和我也沒關系。”王賀東長舒了一口氣。
“東哥。。。。”
王賀東望向她,欲言又止的樣子。
李臘梅擡頭轉換了一副笑臉輕快道“你這晚了準備去哪兒?”
王賀東想起什麼似的,拍了一下頭。
“糟了,我正事兒忘了,你早點回家吧!”
一骨碌爬起來就往坡子山跑去。
李根富在梯田那頭喊了喊臘梅。
“阿梅,你在磨蹭什麼?媽等你的菜做飯呢!”
“诶,來了。”李臘梅愣了半晌,這才折轉身跑向哥哥。
“你怎麼還進去洗了個澡,那水深,你不會跌進去了吧!”
李臘梅生氣道:“你嘲笑我,是跌進去了,還好是王賀東把我救起來的。”
李根富正了正色責怪道:“我跟你講,你可别和他們家人混在一起,不可能的,爸媽不會同意。”
臘梅朝他呶了呶嘴,反唇譏諷道:“是是是,你天天做着你的縣長女婿夢,天天和縣城女知青打得火熱,就不準我,我什麼都沒說,哥你的思想太□□了。”
李根富紅了臉争辯道:“你?你從哪兒知道的這些,你污蔑我,哪隻眼睛看見我跟女知青不清不白了。”
“哥,你這叫此地無銀三百兩,我說你們不清不白了嗎?村裡的小孩子們都知道了,你成天跟在那女知青屁股後頭,誰不知道你打的鬼心思。”
李根富沒好氣道:“你懂的什麼,我是男人,我知道男人想什麼,你是我妹,你能跟我一樣?我們那叫自由戀愛,不管她是什麼身份我都愛。”
“反正我不管,你不能和他們王家人有什麼牽扯,要不然我打斷他的腿。”
阿梅嘟囔着嘴,惱怒道:“做朋友都不行麼?人家還什麼都沒講,你就在這裡妄自菲薄,我懶得聽你胡嗪,随你怎麼想?反正我愛幹嘛幹嘛。”
“爸遲早有一天要打死你的,你這麼犟。”
“打死就打死,你就知道在我跟二哥面前橫,有本事你在爸打媽的時候做一回男人,替媽讨公道?”一溜煙大跨着步子往前走進自家院坪,拔腿上了台階進了内屋。
“你。。。。”
李根富搖頭無奈的望着小梅日漸發育的脹大的身體,一會兒小梅換了一套碎花白衫,一條藍布褲走進廚房,李臘梅隻抿嘴朝大哥笑了笑,李根富朝小妹擠眉弄眼。
李響林咳了咳,坐在飯桌上,見是三個孩子畏手畏腳,劈頭蓋臉罵道:“成天的這麼瘋玩,能有什麼出息?王家人可勁兒的溫書學習,你們倒好,一個跟着娘屁股後頭跑,一個跟着女知青屁股後頭,一個一天到晚不見人影,屋裡那麼多農活兒也沒人幹,趕明兒不學習都給我滾去田裡,哪個農民的孩子不會種田,不跟着黨走,遲早要把你們消滅了。老大你要麼去學木工,給你找老師傅,這年頭沒個本領活都活不下去,老大不小的人了,也該談媳婦兒了。”
三人面面相觑,左耳進右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