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今兒起,把她鎖了,也别去上什麼學了,給我在房裡待着,去給她相親,你養的好女兒,你知道跟我講什麼?說非那小子不嫁,和誰不好,偏偏和王家,我隻要不死,那就别想你們能成。”李林響故意朝着西廂房拉高聲音嚷道。
他老婆站在一旁唯唯諾諾:“我跟她談談,你先别氣,這麼大的女兒了老打也是不行的,越打越反叛。”
“她要再這麼恬不知恥,今兒晚些我就上一把鎖,把她鎖起來,我情願讓她一輩子跟着我我也不願意他和那小子在一起,大不了沒了這号不要臉的東西,老李家的臉被她丢盡。”
李林響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朝她瞪了瞪氣咻咻道,便起身去了老母的房間。
自這天起李臘梅便在西廂房裡打門叫嚷,二哥李根紅正在堂屋裡溫習功課準備考試,慢慢的房間沒了聲音,李根紅每天将母親準備好的飯菜放在李臘梅房門口,于是自己則退在一旁就地坐在台階上看書,好心的勸解三妹不要跟爸爸犟,李臘梅一句蠻橫道:“我就是死我也要嫁給他,二哥你到底是不是我一夥兒的。”李臘梅漸漸的放棄掙紮了,西廂房裡沒了動靜,等到李林響和母親破門而入的時候,後邊的窗戶空蕩蕩的開着,早是人去房空,他老婆見這場景早吓倒癱軟在地下。
話說李臘梅被老頭子一把鎖鎖住後,想方設法聯系王賀東,一連幾天王賀東沒有李臘梅的消息,一打聽知是被他爸關在屋裡,夜半時刻偷偷的摸到李臘梅家的後牆角,用石頭打了打西廂房的田字格窗子,果然扔了半刻鐘,一扇窗戶才幽幽的漏了一個口子,月光如炬,王賀東一張輪廓分明的臉清晰的落在李臘梅的瞳孔裡,牆根除了雜草外,本沒有多高,李臘梅收拾了衣物背了帆布包,王賀東把窗子邊的雜草踩踏出一個圓形空地,爬上窗戶往下一跳,王賀東攤開雙手抱住了她,就着月光兩人一路往白衣鎮的土路上跑,夜深露重的土路上一深一淺一步一個腳印的跨向兩人的未知。
衆人一時間慌了神,李林響忙托人去白衣總站找,抄起家夥怒氣沖沖往王家跑,此時的王家也已經亂成一鍋粥,郭米像熱鍋上的螞蟻撓頭騷耳急得團團轉,早派王賀青、王芬、唐三毛騎着二八大杠單車一溜煙去了白衣鎮。
李林響橫臉沖進王家的時候,郭米做好了一切應對措施,這一次無論如何他也不再還嘴,也不動手,而是拿着藤條畢恭畢敬的遞給了李林響,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李林響對這一舉動失去了所有預備起來的行為和舉動,在他有限的生命裡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他愣在原地不知所措,李根紅推了推他,他狠厲的朝郭米斑白的兩鬓望了望便掉頭往自家走了。
李根富已經跟着女知青去了縣城,走那天背了背包留了一封信招呼都沒打一聲就離開了,李林響氣得眼斜嘴歪罵罵咧咧半個月才冷靜下來,李根富自此邊讀中專邊和女知青談戀愛,女知青名喚姜喜迎,下鄉之後沒少受李根富的照顧,家裡排行老二,下面兩妹妹,攏共三姐妹,二妹剛新婚,嫁給了駐紮部隊某兵團的二把手,随夫駐紮,三妹正在家裡夜以繼日的備戰高考,她自己返城後直接安排去了縣人民醫院住院部,李根富的這個戀愛談得可謂非常轟動,建國村早傳遍了說他和縣長女兒結婚了,以後就是縣長女婿,直接就能去政府單位當幾把手,越傳越離譜,顯然村裡的一切謠言與他無關,因為他壓根兒不知道,這天吃完中飯他把書夾在腋下跑向宿舍樓,傾盆大雨下他用布衣往頭上一蓋,躬身把自己的頭罩在粗布衣服裡頭沒看前路哪成想直撞在一群嚣張跋扈的少年身上。為首的少年穿着講究,一人替他撐着傘,不用想固然也是幹部子弟,有權有勢,随即圍攏來一圈兇神惡煞的混混,正準備拳腳相向,為首的少年一擡手躬身朝着地下的一團挑釁道:“聽說你就是那個追求姜喜迎的窮小子,鄉巴佬,你隻要答應我主動放手不追求她了我從此以後就放過你,否則見你一次打你一次。”
李根富龇牙咧嘴的朝這一群混混道:“憑什麼?有本事就單挑,公平競争,姜喜迎怎麼選擇不是你我決定的,應該由她來決定。”
少年眼裡生出奇異的光芒鄙夷的望着他,很顯然他内心同意鄉巴佬的說法,但礙于面子,放光的眼睛暗淡下去,大喝一聲:“打,給我往死裡打。”
李根富雙手抱頭,随即一群密密匝匝的掄圓的拳頭朝他猛砸下來。
“住手。”一把朱紅的長柄雨傘從小徑另一端移過來,這一聲清脆不失威嚴的呵斥,衆人擡頭,朱紅雨傘下是一張娟秀的白淨臉龐,兩根麻花辮垂在胸前,旁邊站着另一個年紀尚小的少年,那少年早把雨傘遞給旁邊的美人,跑将來。
“哥,你沒事吧!”一把扶起已經落湯雞的哥哥。
姜喜迎狠厲的對少年道:“白國慶,你就仗着你爸跟校長關系好,在學校裡邊兒橫行霸道,你又欺負人,黨和國家怎麼教導我們的,從群衆中來,往群衆中去,下鄉如果不是他照顧我,我都不知道還能不能活,你的書讀到狗肚子裡去了。”
姜喜迎沉吟片刻,用目光掃射這一群纨绔子弟,鄙視道:“現在是自由戀愛,你以為還是老思想,我看最該革的就是你們這群人,天天攪屎棍,我的婚姻大事由我自己決定,我爸媽都不管,你來管。”
“喜迎,我不是不是這個意思。”白國慶腆着臉道。
姜喜迎恨恨道:“滾一邊兒去。”三人結伴攙扶着走開了。
杵在一旁惟命是從的其它小混混早退在一旁,隻一個跟在白國慶後邊眉清目秀的陰柔少年彎腰貼臉道:“大哥,何必吊死在一棵樹上,趕明兒我把全縣最漂亮的馬子給你找來。”白國慶定定的站在原地,一個大耳刮子啪在陰柔少年臉上,狠狠白了一眼。
“她越這樣,老子越喜歡,走着瞧吧!”白國慶朝水泥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不甘道。
少年捂着臉驚惶,自讨苦吃,站在一旁的其它混混讪笑這條哈巴狗。
李根富滿臉狼狽,渾身濕透的他頗有點不好意思,在姜喜迎面前他作為男人的自尊似乎從這天開始消失,姜喜迎從布袋裡掏出手絹替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水漬。
邊走邊說着出了校門一同進了一家譚記面館,叫了兩碗熱騰騰的面,1985年出現了一波南下熱,的确出去的人回來變得更加闊氣了,大街小巷裡陸陸續續出現港台流行音樂,有文化的人稱為那是靡靡之音,但是火遍大街小巷,這家面館裡張貼着鄧麗君的海報,紅色的緊身上衣,超短裙,肚臍露在外面,大型海報裡清一色的是這樣裝扮的女郎,中年人喜歡看,學校的少年更喜歡看,唯獨老年人嘴裡罵罵咧咧,不檢點,面館裡悠悠的傳出動聽而舒緩女中音,櫃台上擺着一個黑色的小型收音機,電台裡正放着鄧麗君的《甜蜜蜜》,坐在店裡的年輕人正陶醉的邊吃面邊欣賞,喜迎自然而然的掏出5塊錢遞給店家,三人一同落座在靠窗的桌椅上,聽着膩歪而露骨的歌詞三人都不好意思起來。
李根富尴尬的朝她笑道:“沒事,我自己來吧!”
便用袖子往頭臉上一揩。
“弟,你怎麼來這裡了,家裡出什麼事了?”李根富把頭轉向二弟擔憂道。
李根紅便如實的将三妹和王賀東私定終身逃出生天的事講給了他聽,如何翻牆逃跑,兩人如何私奔,如何被抓住關起來的,母親怎麼被氣到卧床?
李根紅抄起瓷缸裡的邊角料茶大口灌了進去,三人都在吸溜着大瓷碗裡的面條,李根紅喝完最後一口面湯打了個飽嗝,用衣袖揩了揩嘴角的湯汁。
“哥,你得回去勸勸三妹,要不然要把媽氣死了,她隻聽你的話。”
李根富寸頭上的水珠還泛在上面,一兩滴掉在湯碗裡,姜喜迎見狀從褲袋裡抽出手絹擦了擦他的頭,他擺了擺頭,水珠仍舊滴在刻了幾道劃痕的鉛色桌面上,若有所思道:“愛情是純潔的,如果被刻意拆散都會是一場悲劇。喜迎你有什麼看法?”
姜喜迎把手絹認真疊好握在手裡,正襟危坐認真分析道:“既然三妹鐵了心要跟意中人在一起,如果用非常激烈的手段來制止怕是會出什麼事?嬸兒和叔這邊的态度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我覺得三妹很勇敢,但是現在雖然講究自由戀愛,三妹怕是最終也是徒勞一場空,你能做的很少。”
李根紅臉脹得通紅憤憤道:“可是他們家和我們家有仇,我爸的手就是拜他們家所賜,不可能會讓他們在一起的。”
李根富皺了皺眉,表示無可奈何。
“抛開這個層面不談,三妹還是勇敢的,父母命很難違抗,隻能放棄了。”姜喜迎可惜的歎道。
三人在碼頭分别了,姜喜迎往李根富的布袋裡塞了很多的副食品帶回去給叔和嬸兒,李根富滿是感激,眼裡的柔情蜜意滿溢出來,站在船頭兩人良久的對望着,一邊招手一邊嚷道:“我勸完我妹妹就回來,等我,我要帶你去看星空。”
姜喜迎也朝着擺了擺手,紅色甲闆上的一個人影消失在茫茫天際,越飄越遠。
王家人和李家人全體出動終于在白衣總站攔住兩人去路,率先發現兩人的是李臘梅的堂哥,一群人簇擁上來,悶頭就是一拳砸在王賀東臉上,忙趕來的王賀青虎頭虎腦的撲在這人身上,兩人在車站的泥地上滾成一團,圍攏來的大叔大媽七嘴八舌。
個頭最矮的郭慧一副魚死網破撸起袖子大幹一場的架勢,伶牙利嘴朝李家人罵道:“你們算個什麼東西,自己的人不看好倒是怪别人,三哥,揍揍,使勁揍。别以為你們當了個什麼村長芝麻粒兒大的官兒就一手遮天,誰知道你們有沒有吃人手軟,拿人手短,你們李家人我還真就佩服梅姐,真成我大嫂,到時候生米煮成熟飯,我看你們不放手也得放手。”
李家人個個面露窘迫,氣急敗壞指着郭慧道:“癞蛤蟆想吃天鵝肉,哼,不可能,天底下男人死絕了才嫁給你們王家人。”
郭慧人小鬼大,一頭撞過去,順勢兩邊扭成一團,亂糟糟的一片。
李臘梅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大号,衆人才停止滾動,一個胖大嬸領着一位穿警服帶袖章的青年男人拿了一根鐵棍大聲喝道:“我看最該革的就是你們這些小混混,成天不學好,打架鬥毆的。你們這是影響治安,告訴你們現在就可以給你們弄個擾亂治安罪。”
轉身對着圍攏的人群驅趕道:“去去去,都散了,幾個毛頭小子有什麼好看的,都散了等會兒班車過來了,影響正常行駛。”大街上的叫賣吆喝此起彼伏。
王賀青抓耳撓腮,李臘梅的堂哥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兩人都狼狽不堪,衆人跟着帶袖章的男子去了調解室,一個個都耷拉着腦袋,李臘梅抽泣着被李家人擁在中間,郭慧咧着嘴朝男人笑道:“好大哥,咱就是評個理兒,絕沒有在您的地盤兒上鬧事的意思。”趕忙從表哥王玄貴手上搶了一根煙遞過去,趁沒人注意的當口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塞了一包軟白沙在男人口袋。
男人用眼白斜視了一下,瞥見郭慧人小鬼大的落魄樣兒忍俊不禁道:“就你明白事理。”
郭慧咧嘴笑道:“好大哥,今兒這事兒實在麻煩您了,我們本都是一家人,這兩人私奔,家裡大人不同意,都怪這些刁民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不和我們這些刁民一般計較,黨和人民就需要您這樣的好官。”
男人已然從頤指氣使的嚣張神情換了一副嬉笑享受的臉正對着她說教:“就是要擺正心态,要有一定的思想覺悟,現在不比舊社會了,講究自由戀愛,不是我說大人們也由不得子女了,各人有各人的命運。”
“您說的很是,我們回去保準把您的意見告訴咱爹媽,您下的指示他們不敢不聽。”郭慧笑嘻嘻的劃燃一根火柴替這位調解員點燃煙。衆人有點對這個黃黑矮小的女孩子刮目相看。
王賀東喪眉搭眼的跟着衆人回了家,大伯和三叔兩人臉色鐵青的坐在堂屋,朝王賀東瞪眼,王玄貴杵在一旁,郭米坐在下首,自動的把大人訓斥的角色讓給孩子的大伯,兩人點了一根煙,劈頭蓋臉嚷道:“你真是個白眼狼,你爸怎麼死的,如果不是他一封信,你爸根本不至于蒙羞上吊,你還和他家的姑娘混在一起,我承認她是個好姑娘,打今兒起你死了這條心,你倆這一輩子不可能,你這是要給老王家的臉丢光丢盡了。”
跪在下首的王賀東猛擡起頭,用他猛獸一般的矍铄的眼睛盯着大伯和三叔,怼道:“我沒錯,錯的是你們,上一代人的恩怨為什麼要牽扯到下一代。”大伯王儀拿起桌子上的白瓷茶杯恨恨朝王賀東身上砸去,茶湯順着茶葉撒了一地,前胸膛浸濕了一塊,兄弟姐妹們坐在屋外屏氣凝神,唯有王賀青一溜煙不知鑽進村落的哪個犄角旮旯,王賀東的身體往後稍傾,砸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瞬時成了兩半,咣當一聲,大家都從凝重的氣氛裡更加震驚。
三叔站起來用腳猛踹,吼道:“我看你這輩子就這樣了,沒出息的東西,一輩子屎殼郎樣兒,你就是個又臭又硬的石頭,好壞不分,你上的那幾年學上到狗肚子裡去了,遠近哪兒的好姑娘沒有,偏偏找這家的。”
1987年9月,山間的晚風沿着丘陵的山谷向着金燦燦的梯田一掃而過,金黃的稻浪頻頻彎腰,集體印射在一片橙黃的夕陽下熠熠生輝,沉甸甸的稻穗壓在農人喜笑顔開的心上,今年可是個好收成,無管白天的毒日頭有多麼兇狠,一天的勞作之後在這靜默的傍晚,農人們坐在高坡上吸一支煙歇陣那便是繁忙勞碌中最大的犒勞和獎賞了,王賀東沿着羊腸小徑在棉田裡背着糞霧器沉默不語的打農藥,蚊蠅早叮在他的長衣布褲上,他機械的重複手上的動作,握在手上的長柄朝着棉花梗,宛若一個移動小型噴泉,扇形葉子上白色的肉蟲蠕動着笨拙的身子,他就着天光精準的對着葉子上的那隻蟲噴灑農藥,思緒卻飄得老遠,抑制不住的擔憂,學校成了他回不去的伊甸園,而與李臘梅的那樁事在村裡傳開後,更加的讓他無地自容,他用自己忠貞的沉默與家人對抗,與長舌婦們的逸聞對抗,好,等到我30歲我也不成婚,任誰給我做媒我都不答應,這天以後他得不到一點李臘梅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