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你這樣的高材生,哪有機會和我這種五大三粗喝酒。”
郭慧瞪了大塊頭一眼,截過話道:“春花的酒量我還是有底的,我是這幾年也生了病,要不然今兒一定跟你一決高下,我兩還不一定誰赢過誰呢!”
唐三毛起哄道:“那就少喝點兒,今兒就看你倆醉卧飯桌。”
王芬面露不悅道:“慧兒不能沾,才做了手術,高血壓那麼高還喝,酒不是個好東西。”
衆人借故打圓場混過去了,王春花隻在下邊兒笑嘻嘻可勁兒吃。
“賀青這些年來都沒聯系嗎?二姐,你知道的啦,應該跟你有聯系吧。”郭慧一本正經的詢問王芬。
王芬把眼睛一翻,搖頭道:“甭說他了,一天天的四五十歲的人了,還是不穩重,不檢點,前兒我聽那邊的同事講,被個女人騙婚了,把這麼多年的積蓄一起給了人家,他這輩子遲早毀在女人手裡,不信你們看咯,借了一堆的債,我那同事還找我替他還錢,那個人沒什麼好說的,他自己故意的遠離我們一幫子人,活像是這一幫子人疏離他似的,大哥可曾說過她沒有。”
飯桌上一時陷入沉默,大家都側着腦袋認真聽着,隻不發一言。
“就是就是,我爸那年入獄就是他一手造成的,這些事兒不好講,就知道一個窩裡鬥。”王陽噘着嘴不滿道。
“好了,今兒不提那些不開心的事,都過去了,從今往後大家都好好的,健健康康的,一個都不能少。”王春花斜了一眼王芬,把衆人從不悅的情緒裡強拉出來。
就這一斜,王芬沒忍住,起身背過臉去迅速的往門外快步走,用右手抹去眼角的淚。
唐三毛大喊一聲:“來,幹杯,在外面的财喜廣進、工作順利,在家裡的健健康康、快快樂樂。”
大家都大快朵頤起來,木圓桌上一片狼藉,王賀東面紅耳赤強拉着王玄貴和阿強喝,其餘人也隻好勉強坐在桌上作陪,桌上早已是冷盤冷菜,文三妹抄起鍋鏟把在鍋裡一陣翻炒,王陽坐在下首洗菜生火。
“我這半生,命運死死的摁住我,但我還是不認命,貴哥啊,我不認命。”衆人見他頗有點酒後失态,趕忙打圓場就都不喝了,王玄貴自從做了手術便滴酒不沾了,在一旁替王賀東拾掇眼前的酒杯和剩飯剩菜,直至入夜,一群人燒了一蓬大火堆,圍着火爐嗑瓜子看電視,一桌麻将開始了,洋溢在一片歡聲笑語中,王芬和唐三毛騎着電動車最先離場,郭慧坐在靠門的南方給上家東邊的郭若容點了個炮,一群人鬧哄哄的起來,王賀東在黑裡抱一捆柴火往門洞裡鑽,一個勁兒的加柴,一個爐坑叫他燒得紅旺旺的,把王陽的臉照得通紅,明明滅滅的火影子印在牆上,呼嘯的北風呼呼的刮在冬夜的下半夜,一場雪雨撲漱漱下,一行人立在白熾燈下,碩大的影子把光線整個的埋起來,郭慧紫黑的一張臉,頂着黑眼圈數着錢喋喋不休,先是王玄貴夫婦帶着王玄強夫婦驅車離開,緊随其後是郭慧穿戴好毛線帽,坐在大塊頭的摩托車後邊兒,王賀東和王陽父女兩起身相送,就着冰雨站在廊檐下一個勁兒留客,郭若容懷裡抱着熟睡的嬰兒捂得嚴嚴實實,坐在三輪車的拖鬥後邊兒,從圍巾裡漏出兩個眼睛。
“不送了,外邊兒冷,大哥你們進去吧,我們離得近一會兒就到了。”
“讓你們不要走不要走,偏要走,在下凍雨,路上估計打滑慢點走,注意安全。”
三輪車的引擎聲撕開着無聲的黑暗,屋子裡迅猛的從熱火朝天一下子驟降,冷寂的耳房裡發不出半點聲響,王賀東佝偻的背形單影隻的踅進廚房,父女兩相對無言。兩人都跌坐在火炕邊,王陽撿起火鉗往火裡撥弄。
“你貴伯給你介紹的對象又泡湯了?”
“爸,你哪壺不開提哪壺。”
“你都三十大幾的人了,你都不知道這村子裡都說什麼了?”
王陽把臉一揚,陰沉道:“我過我的,我管你們這些老古董說什麼?和他們什麼相幹。”
“和我也不相幹,回頭我就要死了,我看你怎麼辦?”
“誰人不死,活那麼久成老妖婆?您别一見着我就催結婚結婚的,這是我的人生,我愛怎麼過怎麼過,我看到我媽那樣的生活我都想死,找一個不好的男人結婚那還不如高傲的單身。您就顧好您自己就好了,甭管我結婚的問題。你隻想着你有人養老送終就好了。”
王賀東嘴角一歪,無可奈何道:“哼,我還能指望你給我養老送終,這村子裡誰人指望上小人了。”
“行了行了,爸,今兒你也累了,不說了早點洗漱休息,我明兒得一早走趕去上班,好不容易回來一趟,聽你們說這些煩都煩死了。”
王陽厭煩的起身走出門外,一股涼風迎面襲來,把她的困倦一掃而光,她攏了攏敞開的長款羽絨服,縮着腦袋進了耳房的浴室洗漱,常年沒人居住房間,沉悶的腥濕味傳來,白瓷洗臉盆上結了薄薄一層蜘蛛網,她徒手拂開蛛網,放了良久的熱水,洗漱起來,躺在陰涼的床上思緒浮想聯翩,眼皮沉重的蓋下來,一會兒屋檐上呼呼的北風把房間的藍色布簾吹得震蕩,早上起來,一片白茫茫的大地,像住在冰川河流的群山之巅,廚房裡拉起長長的炊煙,王陽驅車離開後,王賀東一個人坐在一盆快熄的火爐前打盹兒,眼睛浮着白色的眼屎,白天黑夜,黑夜白天,他在春夏秋冬的年輪裡一點點老去,老得不成人樣。
冬天挨過了,春夏接踵而至,農人們已不大喜歡務農來消遣時間了,他們喜歡在大槐樹下自吹自擂,誰家的兒女混得好,誰的工資高,這是亘古不變的人性考驗,通過一場場比較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春夏換季時節,老人們不在菜園子裡轉悠,農忙了,照例屋子裡傳來積年老痰在一聲聲震顫的咳嗽聲中吐出來,像一場山崩海嘯的身體變革,他們邁着自己這一部老舊機器在時代的邊角沿活得好好的,硬朗的活着,年複一年的夏天,挨家挨戶的老人們不喜歡吹電扇,不喜歡吹空調,拿着一把毛邊的蒲扇在屋子地下的藤椅上納涼,王賀東新近養了一條大黃狗,一人一狗相伴在這寂寥的鄉下渡過難捱的日月,王玄貴兩年前去世了,在殡儀館做了簡單的追思會,吊唁的沒有多少親屬,全是機關單位的老領導和被他提拔過的年輕領導,姜喜春和女兒站在一旁沉痛的追思,王賀東因為身體不适不便前往,全程由王玄強打招呼,郭慧又動了一次大手術,王玄貴去世後的一年,郭慧也緊跟着離開了,說是人在牌桌上突然感覺心悸,然後暈死過去,滿嘴的血汩汩的往下吐,把牌桌上的人吓了個半死,最終沒搶救回來,辦了隆重的鄉下葬禮,王賀東拖着老邁的身體依舊一個人駐守在鄉下,夏季的夜裡,炎熱沉悶,他一個人輕飄飄的站在長滿青色藤蔓的院子裡望天上觀賞星星,他每天睡覺之前都要去牛棚看看自己養的那頭牛在不在,聽着巨大的喘息他便心滿意足的進屋睡覺,唯獨今天他站在院子裡半晌,東邊的牛棚裡沒有一絲聲響,他腦門上噙滿了汗珠,蹒跚着步子拿一把蒲扇邊搖邊走,手上布滿了老年斑,摸黑往散着巨大的牛屎味的探了探,四處空空如也,他心急如焚,沿着田埂一路往下河口,一陣疾風似的往毛裡湖的河岸邊走了個遍,嘴裡罵罵咧咧,漫山遍野的青草,草叢裡窸窸窣窣,荷葉上無窮的蛙聲片片,然而他聽了一輩子的山間蟲鳴,再喚不起他内心任何對這個自然的思考,他對這頭牛的感情很深沉,他隻想着這頭牛沒有他的照顧會被人宰割,他不忍也不能,入夜的清涼晚風收起了白天猛烈的燥熱,皮膚上拂過一層清涼油似的,他焦急的往溝壑裡四處張望,果然一聲聲熟悉的喘息溜進他耳朵裡,他欣喜的跑過去,一頭小黃牛正惬意的睡在小水坑裡,一邊戲水一邊打蚊子,天朗氣清的月色下,他直直的盯着小黃牛的大眼睛,一雙撲閃撲閃的澄澈眼睛也直勾勾和他對望,王賀東冷靜下來,蹲在水坑邊,一個勁兒的喘息,吐着粗重的呼吸,黑乎乎的一團,他試圖拉小黃牛鼻子上脫缰的缰繩,黃牛的朝他一擺,生氣似的歪在一邊,王賀東坐下來歇陣,心裡倒是想着人到底不得不服老。他充滿憐愛的望着這個小不點兒。
還好離牛棚不遠,下半夜的毛裡湖上空西邊高懸着一輪月亮撒下光輝,像随手豪擲的碎金,波光粼粼,王賀東牽着黃牛慢慢踱着步,時而低頭吃草,時而昂起頭來咀嚼,時而定定神,朝王賀東望望,并不走動,一人一牛在這夏夜的晚上活人見了大概又會成一樁神秘的未解之謎。
小黃牛靜靜的在王賀東身後不遠處走着,突然一個揚蹄,狠狠的飛踢在王賀東壓彎的脊背上,王賀東一個踉跄,用手纏繞着缰繩,他一個狗吃屎匍匐在地,嘴裡吃了滿嘴泥,額頭一聲“梆”,瞬間讓他頭皮發麻,這中間始終把缰繩牢牢的捆縛在右手上,黃牛像發了狂一個勁兒的拉着他往牛棚裡奔,後背一股火辣辣的痛感瞬間傳遍全身,右手大拇指和食指被硬生生掰斷,他已經沒有任何知覺,等到黃牛停下來的時候,他倒在血泊中距離自家前院坪10米遠的距離,他一點一點的掙紮着往家的方向爬過去,這一輩子就這麼死了大概也就完了,長得望不上頭的黑夜,他不知道時間,一點一點挪動自己笨重的身子,黃牛悠然自得的又浸泡在水坑裡,露水深重的草叢裡蹦着癞蛤蟆,從他臉上、身上跳過,清冷的冷血動物靜悄悄的爬向他的燥熱疼痛的身體,他絕望的朝屋子爬去,朱紅色的薄衣衫在這一場人牛大戰中被撕扯得七零八落,額頭上滲滿血漬,拇指食指受不了力,後背上一整塊挫傷的傷疤,血淋淋的一片,他最終不想死,在黎明前最深的黑夜到底一點點挪回了家,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他心有餘悸的想象着剛才發生的種種,他不會死,他要好好的活下去,村子裡的人漸漸死絕了,而他還活着,稀裡糊塗的活着,饑一頓飽一頓的活着。。。。。這樁事後,他在衆人的責備聲中又隻剩下孤家寡人,他漸漸的在長久的沉默和孤寂中喪失記憶,喪失自理功能,但他唯獨記得這所院子,記得這所院子裡曾經的人。
這一支戰後鄉村的故事到這裡就結束了,銀白月光鋪滿整座院子 ,一隻空搖椅在風裡搖蕩,瀝青的琉璃瓦上在滴答滴答,時間的痕迹像王賀東額頭上新添的紋路和他蹒跚的步子,屋後的竹林裡風起雲湧,煙波浩渺,徐徐的升上去,升上去,一個又一個寂寥的夜晚在這涼風的鄉村走過來,走過來。。。。。他這一生到這裡結束了,燦爛的綻放過,你若問他後悔來這人間一趟嗎?他十年前的回答是:絕不,十年後的回答依然是:絕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