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聽了前半段便知其弦外之音,自然不敢再多一句廢話,領了旨意,拜辭回了邙山。
新皇登基,一朝新臣換舊臣。
長公主的自裁與皇帝任用蘇敬憲沒有沖突,也不能有沖突。
夏朝恩的話已經很明白了。
長公主是一片孝心,怎麼能剛去就死在皇陵裡?
所以她的死訊不能傳出去,屍首不論如何處置,是放地上爛還是放地下爛,隻管捂着不傳出去。
二人擦着汗,頂着大太陽趕忙回去處理。這天氣,屍首再放一放,就要招蒼蠅了。
蘇蓉已經醒了,死了一般幹睜着眼睛。直直望着窗上的影。
“胎像不穩?”
蘇卿揮手示意傳話的宮娥出去:“知道了。”
她回頭看一眼蘇蓉,輕歎一聲氣:“我明日再來看你。”
蘇蓉反手抓住她:“是什麼能在我娘頭上留下一個血洞?先皇也是這樣薨逝的,那是什麼?”
蘇卿猶豫片刻:“是手铳。”
蘇蓉擡頭看她,蘇卿的眸光閃了閃。
“我娘用這個殺了先皇?”
蘇卿點頭。
“是信放在一起的東西?”蘇蓉又問“它被送哪裡去了?”
不等蘇卿說話,蘇蓉自問自答:“是皇帝手上。”
她忽扯嘴一笑。
“因為那個東西要是被太後拿到手,他就真的什麼也不是了。”
“所以他連我娘的死都要瞞着?”她雙目泣血。
蘇卿看她悲極攻心,神色一肅,鄭重說:“不,這隻是權宜之計。長公主的勢力在朝盤踞根深,驟然薨逝勢必動蕩,公主府和你也會受到波及。”
“這是為了保護你。”她看着蘇蓉的眼睛。
那獨一無二的兇器,不論是皇帝還是太後,一定會争搶。
她會成為漩渦的中心,必将拖累公主府,蘇卿、蘇蓉、蘇敬憲等等等,隻要跟沈月蘭扯上關系,必定會成為兩黨鬥争的犧牲品。
所以沈月蘭選擇死亡,她選擇在漩渦産生前一刻,給火铳的秘密拖延一點時間。
——雖然将火铳暴露在皇宮裡的人,也是她。
蘇卿有些疲憊,事情的發展已經超出她的預料,一切都在往不可控的方向疾馳。
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她越來越覺得力不從心。
她撐着床沿,握住蘇蓉的手,既是安撫她,也像是給自己找到一個支點:“吾非死,乃解脫矣。她一輩子都背負着為母複仇的怨恨,如今事情了解,她也該回去找她的娘親。”
蘇蓉的眼淚忽然就湧出來,推開她握住自己的手,怨憤地瞪她一眼,将自己的腦袋埋入胳膊,嗚咽出聲:“你們都在騙我。”
情緒終于宣洩出來,蘇卿輕輕籲出一口氣,轉頭看向站在床邊的靜好。
房中的人都被遣了出去,屋中隻留知道内情的幾人。
靜好亦是滿身疲倦,她對蘇卿笑笑:“宮中有要緊事,殿下便先回去吧。”
直至春闱結束,貢院裡的考生被放回家來,蘇蓉一直病在塌上。
“連着幾日低燒不退,茶飯不思,這兩夜又整宿盜汗,說胡話……”小酒強忍哽咽,因身上帶傷,跪坐在蘇蓉的塌前說話“許禦醫,我家姑娘什麼時候能好?”
小酒的臀腿上的皮肉還沒好全,前天又去廚房裡與人厮了一架,傷口方好了些又崩裂開。
本已能歪着走,現在又得回床上養着皮肉。
許壽方才已瞧過蘇蓉的眼睛口鼻等,把了脈象,又聽小酒将病情訴說一番,再看之前的藥方,搖搖頭:“此乃肝氣郁結、疏洩失司之候。我且開一方來試試。”
“多謝許禦醫。”蘇敬憲拱手,許壽方寫好,蘇敬憲就說“趕緊去抓藥。”
小厮屁滾尿流地沖出去。
看他這樣慌張,蘇敬憲亦察覺自己有些失态,轉身說:“有許太醫來救,小女感激不盡。”
許壽見他一片慈父心腸,擺手道:“皇後令我來的,我自當竭盡全力。”
卻不知自沈月蘭守陵,他上任戶部侍郎,可謂風光無兩,卻是第一次來蘇蓉房裡親自探望。
昨夜蘇蓉盜汗不止,小酒着人去廚房弄些四君子湯來補氣,其中人參一味竟混了假的。
端着藥水去找蘇敬憲,他隻說後宅之事交油她們自己安置。
氣得小酒直接闖進那婆子的房裡,将床上的婆子潑醒,扭打起來。
這才又裂了傷口。
許壽将寫好的藥方遞交到蘇敬憲手裡後,撐着桌子站起來。
許壽的身邊的小厮長随一個扶着他,另一個扛了醫箱,蘇敬憲跟在後面送客。
許壽走到門檻前忽停住腳步,蒼老的嗓音緩緩道:“對了,長公主殿下臨行前,留了什麼話沒有?”
他的手扶着門框,小厮虛擡着他的胳膊,許壽的身子隻往裡偏了一點,渾濁的眼珠子盡數斜着,盯着蘇敬憲面上的每一絲變化。
蘇敬憲愁苦着臉,緩緩搖頭。
許禦醫收回目光,老成麻木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變化,他隻是緩緩地說:“三姑娘驟然逢此大變,也有骨肉分離之苦,多多寬慰解開愁緒,或能大好。”
蘇敬憲又作一長揖,許禦醫擺手:“照看孩子去吧,不必送了。”
蘇敬憲着了府内總管去送,又一聲謝:“許太醫慢走。”
許禦醫在公主府總管的一再拜别後揮辭離開,轉身時險些被一個神色慌張的年輕人撞翻,小厮扶住險些摔倒的許壽,要罵那不長眼的東西,擡頭卻瞧那人一頭沖進了公主府裡。
這個慌慌張張沖進公主府的正是蘇崇函。
蘇崇函從貢院裡出來,家裡隻遣了兩個伴讀的小厮來接,當下便覺不對。
一問才知短短九日,家裡已經天翻地覆。
等不及馬車停穩,跳下來就往家裡沖。
因幾天沒吃好睡好,跑到蘇蓉院裡時已一路摔了兩個跟頭。
步履虛浮地跑進蘇蓉的房間,當頭撞上一個人:“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