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府世事沉浮,寶玉銜玉降生,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反倒是賈蘭,這個實打實的嫡長孫,并未得多少祖母的偏寵。
李纨素性寡言,凡事隐忍,隻專心教養賈蘭。
賈家家敗至此,卻不至旁落,除了賈政死前讓黛玉管家,還有便是府中還有賈蘭這個賈府嫡親在。
黛玉看着這個舞勺小童,便覺得他如一株深秋霜打的菊,卻不凋零。
黛玉心中頓起憐愛之意。
她跟着賈蘭一路行至稻香村,少年低着頭,步履沉穩,未曾多言,唯有黛玉問一句,他便答一句。
“所以,大奶奶便打算将府裡的雞鴨,還有你的鹿,一并養在屋中?”
黛玉聽得啼笑皆非,忍不住問道。
縱使她久于深閨,但沒吃過豬肉也知道豬要跑。
畜生不似人,必是要地方跑動活泛,況且養在屋裡這味道何其重啊。
“母親很是聽那位師傅的話,已經讓碧月姐姐騰出别院養鹿了。”
賈蘭說着這話時,難得流露出一點抱怨的情緒,腮幫子小小鼓囊着。
黛玉見他少有露出稚态,用手帕捂嘴偷笑,“如此倒也有趣,那可是要去你們院裡瞧瞧那小鹿安置得如何了。”
夕陽傾灑,滿院杏葉金黃,稻香村如落霞鋪地。
越過将院子圍起的籬笆,屋前屋後種着一方方菜畦,翠綠生機,點綴着些許未謝的秋菊。
黛玉目光一掃,果然見那小鹿被長繩栓在磨盤旁,一雙水潤的鹿眼怯生生地望着人。
四下裡更是雞鴨成群,大鵝撲棱着翅膀,亂作一團。
“可惡!你竟然還知道跑回來了!”
賈蘭瞧見那方才逃走的肥雞,立刻撩起衣擺,沖了上去,又引得那些畜生振翅亂跑。
紫娟眼疾手快地把籬笆關了,到任由他們在院子裡各種鬧騰。
黛玉靠在紫鵑身側笑得花枝亂顫,未料雞鴨亂竄,院中塵土飛揚,她不由輕咳起來。
這時,茅屋内傳來一聲輕喚,李纨攜着兩個丫鬟緩步而出。
她身着素色布衫,廣袖拂塵,烏發挽作松松的低髻,眉眼間是一貫的溫柔寂靜,如秋水無波,恬淡安然。
見院中雞飛狗跳的,見黛玉面色微白,她微蹙娥眉,立刻喝止賈蘭:“蘭兒,不得胡鬧!”
又忙使碧月,“快來扶二奶奶進屋。”
黛玉進得屋來,方覺屋内一片溫暖。
茅屋簡樸清淨,窗棂糊着細紗,透出柔和的光暈。
黛玉進了屋便覺得好了不少,李纨還遣人送來煨好的荷葉水,笑道:“秋日燥氣重,我今年曬了些荷葉,煮水飲來倒是清潤。”
“入了秋便有些燥了,這今年收了曬幹的荷葉煮了水正是好喝。”
黛玉捧起茶盞,輕抿一口,荷香淡雅,入口微甜,正合她的口味。
她視線随意一掃,見桌上散放着剝了一半的花生,随口問道:“大奶奶這是在曬花生?”
李纨淺淺笑了,說:“往年這個時節,确實是要曬些的。隻是我想今年府中糧米艱難,趁着現在還有得吃,不如多擇些好的留作種子,待來年春暖,再種進地裡。收成好的話,指不定也能貼補家用。”
黛玉聞言,想起院中綠意盎然的菜畦,不禁感慨:“那些入府的賊人都不知,如今整個賈府,最值錢的地方怕就是稻香村了。”
“颦兒莫要笑我了,”李纨環顧茅屋淡笑道,“我這什麼也沒有,最重要便是我那孩子而已。”
“賈蘭是府裡的嫡孫長孫,又勤奮好學,往後重振賈府還要指望他,自然是金貴無比。”
黛玉放下茶盞,擡手指着門外道:“莫說外面餓殍遍地,如今府裡也要靠着餘糧過日,柳四娘都沒有出去采買了。而你這院裡都是雞鴨,蔬菜瓜果一應俱全,菜肉蔬果。就外面這世道,如今隻怕是有錢也難買。我得多派些家丁在此守着,不僅要護住你們母子,也得防着旁人來偷菜。”
往常隻聽人偷金竊銀,一聽偷菜李纨也笑了:“我這老農也是種着當作消遣,卻不想有朝一日,在你口中竟真成了養家糊口的依仗。”
窗外秋風微微拂過,吹起籬笆外飄零的杏葉,李纨的笑容淡淡的,溫和中透着幾分歲月沉澱的靜寂。
黛玉望着她,心中不禁一歎——這世道翻覆,人心難測,她們這些深閨女子,竟也要學會如何謀生,如何自保了。
黛玉與李纨說起了把大爺府暫且撇下,集中精力固守大觀園的事情。
李纨聽罷,靜默片刻,緩緩起身,微阖雙目似是在斟酌,片刻後方才輕歎一聲:“沒想到颦兒如今管家,倒也有幾分鳳辣子的魄力。”
“不破不立,我覺得挺好。”她複又坐回桌邊,“這些都是身外之物,眼下最緊要的,便是安定人心。待熬過這一劫,宅子再想辦法拿回也不遲。”
黛玉翻開帶來的人丁冊子,李纨是府中少數識字的,她将冊子推到李纨面前,道:“大奶奶正好幫我挑些可靠的家生子,一來保護稻香村,二來這府中荒地,我實在不放心交給那些婆子家丁,還是請大奶奶主持才是妥當。”
“這……”李纨微蹙娥眉,眼底浮現一絲猶豫。
在賈珠去世之前,她本是風光無兩的賈府長孫媳。
但是一個女人,沒了男人依靠,就像浮萍一般。
本應該她持有的管家權連碰都沒碰過,眼睜睜看着給了不是賈府主人的琏二奶奶。
就連賈府有難,老爺甯可把管家權給未過門的黛玉,也沒曾想過自己。
她原該是持家的珠大奶奶,終究淪為府中無人問津的寡婦,日日在婆婆的冷眼,采菊東籬下,苦熬歲月。
她倒不是怨恨鳳姐兒和颦兒,隻怪自己命苦罷了。
她垂下眼睫,溫聲道:“不是我推辭,隻是我未曾管過府中之事。況且,我雖在詩社自号‘稻香老農’,不過是自娛自樂,聊以慰藉守寡的苦悶罷了。真要讓我來主持府中農事,隻怕不懂行,又白費了衆人氣力。”
“大奶奶可謙虛了,我方才進院,瞧院中菜園果蔬便是長得極好,定是你日夜照顧的緣故。”
黛玉興緻沖沖,愈發覺得交給珠大奶奶是最好的。
“探春妹妹管家時,大奶奶也曾從旁協助,那時府中一切井井有條,府中栽種甚至能有進項。若說這府中開墾荒地一事,我隻會舞文弄墨,着實是一竅不通,隻能求奶奶來着。”
說罷,她忽地輕咳起來,紫鵑連忙上前替她順背,黛玉微微喘息,捂着帕子,語氣虛弱:“大奶奶,你瞧我這痨病樣,莫說鋤田澆水,怕是連喂鴨趕雞都夠嗆。奶奶要是不幫我,我這隻能以淚灌溉,這滿園的菜蔬都要枯死了。”
李纨瞧着她這一副病弱模樣,又想起方才一群雞鴨把她吓得花容失色,忍不住輕輕一笑。
她寡言少語,許久未曾聽人這樣半哄半勸,如今被黛玉幾句撩撥,竟也不由心軟幾分。
她輕歎一聲,道:“罷了,終究我們自己也是要吃五谷雜糧的,既然如此,我便幫颦兒這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