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鐘撞破九重宮阙的寂靜,金銮殿内蟠龍柱映着琉璃瓦折射的晨光。當值太監揮起明黃拂塵,尖細嗓音穿透丹墀:“皇上駕到!有本早奏,無本卷簾退朝——”
群臣蟒袍玉帶齊齊伏跪,唯有戶部尚書鄭玮袍角微動。他踏出班列時朝靴叩擊青磚,聲響清越:“臣有本奏!”
龍椅上的宇逸塵指尖摩挲着翡翠扳指,玄色龍紋廣袖垂落玉階:“鄭愛卿平身...所奏何事?”
鄭玮挺直脊背,目光掠過蟠龍藻井:“啟禀陛下,長公主已及笄三載,依祖制當擇良配,臣懇請陛下早降懿旨,以安皇室宗廟。”
殿外忽有寒鴉掠過,鳴聲刺破凝滞的空氣,将滿殿文武的目光都引向那抹明黃龍袍。
宇逸塵指尖一頓,翡翠扳指在龍紋扶手上輕磕出悶響。他垂眸望着階下大臣頂戴花翎間晃動的紅珊瑚,恍惚看見幼妹雪棠總愛将珊瑚珠串系在發間,嬉笑追着他讨要糖漬梅子的模樣。
“長公主婚事...”他喉間發緊,聲音沉得像墜了鉛,“容朕...再斟酌幾日。”
鄭玮伏地的手掌微微收緊,餘光瞥見左側文淵閣大學士輕捋胡須,右側武将交疊的雙臂透出不耐煩。殿内寂靜如淵,唯有鎏金香爐飄出的龍涎香,在君臣之間織成無形的網。
退朝後,宇逸塵獨自留在椒房殿。案頭攤開的宗人府玉牒上,雪棠的生辰旁密密麻麻列着十幾戶勳貴子弟。他抓起朱筆,墨迹卻在紙上暈成模糊的團,恍惚間想起上月雪棠纏着他比試騎射,銀甲紅裳在春日的禦花園裡翻飛,比檐角的宮燈還要耀眼。
“陛下,長公主求見。”貼身太監的聲音驚散了思緒。宇逸塵慌忙将玉牒塞進案底,擡眼時雪棠已旋風般卷進殿内,鬓邊新摘的玉蘭還沾着露水。
“皇兄又躲着我!”她晃着手裡的琉璃風筝,“禦花園的紫藤開得正好,你答應過陪我放風筝的!”
宇逸塵望着妹妹天真爛漫的眉眼,喉結動了動,終究将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強撐起笑:“好,等皇兄批完這摞奏折...”
雪棠将風筝往他懷裡一塞,踮腳戳了戳他眉心:“明日巳時,我在承天門等你,敢爽約就把你書房的墨都倒池塘裡!”說罷蹦跳着離去,裙裾掃過門檻,驚起滿地碎金般的陽光。
宇逸塵攥着風筝線軸,指節發白。玉牒裡那些陌生的名字,與雪棠策馬時飛揚的笑靥在腦海中不斷重疊,最終化作案頭搖曳的燭火,将深夜的椒房殿映得忽明忽暗。
三日後的深夜,乾清宮依舊燈火通明。宇逸塵捏着邊關八百裡加急戰報,眸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案角雪棠送來的白玉蘭上。花瓣已經微微泛黃,可清甜香氣仍萦繞在鼻間,恍惚間又聽見她銀鈴般的笑聲。
“陛下,鄭大人求見。”
宇逸塵揉了揉眉心,宣鄭玮入殿。隻見鄭玮捧着一份名單,神色鄭重:“陛下,臣已将适齡貴胄按品階、才德一一排序,還望陛下聖裁。”
展開名單,最上方赫然是鎮遠大将軍嫡次子裴昱的名字。宇逸塵的目光頓住,這個名字他并不陌生——裴昱在邊疆屢立戰功,隻是雪棠每次提起此人,都皺着鼻子,嫌棄他古闆無趣。記得去年宮宴上,雪棠與裴昱對弈,全程冷着臉,結束後還抱怨裴昱下棋毫無趣味。
“陛下,裴将軍之子不僅家世顯赫,且文武雙全,實乃長公主良配。”鄭玮察言觀色,适時開口。
宇逸塵沉默良久,緩緩道:“傳裴昱明日入宮。”
第二日,禦花園中,宇逸塵與裴昱相對而坐。望着眼前英氣勃勃的青年,宇逸塵開門見山:“朕有意将長公主許配于你,你可願娶?”
裴昱身形一震,随即單膝跪地:“臣...不能娶長公主…
宇逸塵凝視着裴昱真摯的雙眼,心中五味雜陳。他知道雪棠不喜裴昱,可身為帝王,他不得不考慮朝堂局勢——裴家手握重兵,聯姻既能穩固邊防,又能制衡朝中勢力。但若因此讓雪棠一生不幸福...
當晚,宇逸塵來到雪棠居住的撷芳殿。月光如水,灑在庭院的秋千架上,雪棠正倚着欄杆,望着天上明月出神。
“皇兄?”雪棠轉身,臉上綻開笑容,“今日怎麼有空來瞧我?”
宇逸塵走到她身邊,輕聲道:“雪棠,你也到了該成家的年紀...”
雪棠笑容一僵,垂下眼眸:“皇兄是要将我許配出去了?是不是那個裴昱?我才不要嫁給他,整日闆着臉,無趣極了!”
宇逸塵心頭一痛,伸手想撫去她的肩頭,卻被雪棠避開:“皇兄,你是帝王,自然要為江山社稷考慮。可我不想嫁給一個我不喜歡的人,難道我的幸福就這般不重要?”
話音未落,殿外突然傳來急促腳步聲。一名侍衛神色慌張:“陛下!邊關急報,顧将軍遇伏,裴昱已領援軍前去支援!”
雪棠臉色瞬間慘白,踉跄着抓住欄杆:“他...他去了?”
宇逸塵攥住她的手腕:“胡鬧!戰場上刀劍無眼...”
“我又不是擔心他!”雪棠猛地轉身,淚水決堤,“隻是怕他出事,這婚事又要生出更多波折!皇兄,若今日為了江山犧牲我的幸福,他日我在無愛婚姻裡煎熬,你可會後悔?”
月光下,兄妹二人的身影被拉得很長,禦花園的夜風吹過,吹落滿樹繁花,也吹散了未說完的話。
[乾清宮]
晨光透過鲛绡帳幔灑入鳳儀宮,宮女桑柔執起象牙梳篦,指尖靈巧地穿梭于皇後江淩芸烏發之間。“娘娘且瞧,這是奴婢新學的「鸾鳳銜珠髻」,梳好後定能襯得您面若春曉,恍若二八年華!”她将鎏金步搖輕輕簪入發髻,尾墜的東珠随着動作輕晃生姿。
江淩芸望着銅鏡中映出的細紋,幽幽歎了口氣:“到底是霜雪染鬓了...”話音未落,一旁侍奉的宮女明月捧着胭脂盒盈盈拜倒:“娘娘此言差矣!您眉眼間自有星河璀璨,恰似中天明月,縱使春去秋來,也掩不住這般光華。”
晨光為梳妝台上的胭脂水粉鍍上金邊,殿内萦繞着龍腦香的氤氲,将這番主仆對話悄然暈染成宮廷畫卷中最溫柔的主角。
江淩芸指尖輕撫過鬓邊微涼的東珠,忽然輕笑出聲,鏡中倒影漾開細碎漣漪:“就你二人會哄本宮開心。”話音未落,外頭忽傳來細碎腳步聲,掌事女官捧着鎏金托盤疾步入内,“娘娘,陛下賜了西域進貢的玫瑰露,特命奴婢送來請您品鑒。”
銅鎏金盞中盛着琥珀色瓊漿,袅袅熱氣裹挾着馥郁花香漫開。江淩芸淺抿一口,喉間漫過絲絲甜意,目光卻落在托盤下壓着的半幅畫卷——蒼勁墨筆下,一株紅梅斜出宮牆,枝幹虬結處題着“暗香猶勝春”五字。她指尖微顫,想起昨夜宮宴上,陛下與新入宮的容才人談笑時,袖口也沾着這般紅梅香。
“娘娘可是嫌這玫瑰露不合口味?”桑柔瞧出她神色有異,連忙遞上繡帕。江淩芸将茶盞擱在妝奁上,鎏金盞底與螺钿花紋相撞,發出清越聲響:“去把本宮那支點翠步搖取來,今日要去慈甯宮請安。”
鳳辇行至月華門,忽聽得隔牆傳來清脆琴音。江淩芸掀起車簾一角,隻見梅影搖曳間,容才人正倚着朱欄撫琴,鬓間新簪的紅梅與畫卷上的墨迹重疊。掌事女官欲喝止閑人擋道,卻被她擡手攔住。琴音漸歇,容才人擡眸望見鳳辇,慌忙福身行禮,鬓邊紅梅顫顫巍巍,倒比她的笑顔更生動。
江淩芸垂眸掩去眼底暗芒,将點翠步搖簪得更穩些。慈甯宮的銅鶴香爐裡青煙袅袅,太後握着她的手歎道:“皇帝近日總往容才人那兒去...”話音未落,外頭忽傳來喧嘩。原來是雪棠長公主闖宮,裙擺還沾着泥點:“皇嫂!快幫我勸勸皇兄,他非要将我許配給裴昱那個木頭!”
江淩芸指尖微顫,點翠步搖的流蘇在鬓邊輕晃,堪堪穩住簪子才沒露出失态。太後松了握着她的手,指尖叩在紫檀木扶手發出笃笃聲響:“成何體統!這是後宮,豈是你撒潑的地方?”
雪棠卻不管不顧,撲到江淩芸身前攥住她的衣袖,鬓邊玉蘭花蹭得東倒西歪:“皇嫂最疼我!你說裴昱整日闆着臉,說話做事一闆一眼,哪裡配得上我?我不要嫁給他!”她裙擺上的泥點蹭在江淩芸月白羅裙上,倒像是宣紙上洇開的墨痕。
江淩芸不着痕迹地抽回手,取過絲帕替雪棠擦去額角薄汗,餘光瞥見太後抿茶的動作頓了頓。殿外陽光透過雕花槅扇斜斜切進來,将三人的影子拉長在青磚地上,交織成微妙的形狀。
“妹妹先别急。”她語調溫柔得像浸了蜜,“陛下也是為你着想,裴将軍家世代忠良...”
“忠良忠良!”雪棠跺腳打斷,珠串流蘇晃得叮當作響,“難道忠良就能讓我嫁給他?我才不要被困在無趣的婚姻裡!昨夜我在禦書房撞見皇兄看裴昱的捷報,還以為他能明白我的心思,原來還是要把我當籌碼!”話音戛然而止,雪棠咬着下唇往後退了半步,這才驚覺自己失言。
太後手中茶盞重重落在案幾,濺出的茶湯在描金牡丹紋上暈開深色痕迹:“看來長公主在禦書房待得久了,連君臣宮禁的規矩都忘了?”
江淩芸适時扶住雪棠搖晃的身子,眼裡盡是溫柔。慈甯宮的銅鶴香爐突然“咔嗒”輕響,青煙打着旋兒籠住三人,将雪棠蒼白的臉色襯得愈發楚楚可憐。
“母後息怒。”她替雪棠理好歪斜的發簪,“妹妹一時心急,不過這婚姻大事的确該從長計議。”
殿外突然傳來環佩叮當,容才人手持新摘的芍藥款步而入,眼角含春地福了福身:“聽聞長公主來了,臣妾特來請安。”她鬓邊的珍珠步搖與江淩芸的點翠遙相呼應,卻更襯得雪棠的素白襦裙黯然失色。
雪棠突然掙脫江淩芸的手,裙擺掃過容才人手中花束,芍藥花瓣紛紛揚揚落在青磚上,倒像是滿地血痕:“你們都巴不得我嫁人!我偏不!”她轉身沖向殿門,卻在門檻處撞上個明黃身影。
宇逸塵扶住險些跌倒的妹妹,龍紋廣袖掃落門框的紅綢,目光掠過殿内衆人,最後落在江淩芸沾着泥漬的裙角:“皇後可知,長公主為何這般?”
江淩芸福身時,腕間玉镯輕碰發出清響:“陛下明察,許是妹妹對婚事...”她話音未落,雪棠突然轉身揪住宇逸塵的衣袖:“皇兄!你若逼我嫁人,我便去當姑子!反正我死也不嫁給裴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