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驟然死寂,唯有銅鶴香爐的青煙仍在袅袅升騰,将這場暗流湧動的紛争,都籠進了這團看不分明的雲霧裡。
宇逸塵的眉峰狠狠蹙起,指腹無意識摩挲着雪棠攥住龍袍的指尖。殿内衆人屏住呼吸,連容才人鬓邊的珍珠步搖都停止了晃動。太後将茶盞重重擱在琺琅彩托盤上,清脆聲響驚得檐下金絲雀撲棱棱亂撞:“成何體統!皇家顔面都被你丢盡了!”
雪棠仰頭望着兄長眼底的冷意,忽然松了手。她後退半步,裙裾掃過滿地芍藥花瓣,揚起一抹妖冶的紅:“三日前,我在禦書房外聽見鄭玮說,裴家兵權過重,聯姻可穩固朝堂。原來在皇兄心裡,我不過是制衡權臣的籌碼!我才不要為了所謂的江山,犧牲自己的自由和快樂!”
容才人适時上前扶住踉跄的雪棠,指尖的丹蔻掐進少女纖細的胳膊:“長公主莫要氣壞了身子。裴公子一表人才,與您正是良配。”她擡眸望向宇逸塵,眼波流轉間藏着算計,“陛下也是為了江山社稷,前日臣妾見裴将軍次子送來的西域貢品,還特意...”
“住口!”宇逸塵突然轉身,玄色龍紋廣袖掃翻了廊下青瓷瓶。碎片飛濺的刹那,雪棠猛地沖下台階,發間玉蘭花墜落塵埃。她的哭喊穿透回廊:“我死也不嫁!誰都别想逼我!”
江淩芸望着少女消失的方向,垂眸撫平被扯皺的裙角。太後輕叩扶手示意退下,她福身時餘光瞥見容才人拾起地上的玉蘭花,花瓣上沾着的泥點在陽光下泛着詭異的光。夜風穿堂而過,将銅鶴香爐裡的灰燼卷起,撲簌簌落在衆人衣袍上,像是某種不祥的預兆。
當夜,撷芳殿的燈火徹夜未熄。雪棠抱着幼時宇逸塵送她的玉兔燈蜷縮在榻上,滿心都是對婚事的抗拒和對自由的渴望。窗外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還未起身查看,門已被撞開——裴昱渾身浴血,腰間佩刀還在往下滴血,卻單膝跪地将染血的虎符捧過頭頂:“末将願解甲歸田,隻求陛下收回賜婚旨意!”
雪棠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狼狽卻堅定的裴昱,心中滿是震驚與困惑,她并不喜歡裴昱,可此刻面對裴昱的付出,内心卻泛起一絲難以言說的複雜情緒 。
雪棠的指尖死死摳住窗棂,喉間像是被一團棉絮堵住。燭火在夜風中明滅不定,将裴昱染血的身影投在斑駁宮牆上,忽而是挺拔的剪影,忽而又化作詭谲的輪廓。當那人解下束發銀冠,青絲如瀑傾瀉而下的刹那,雪棠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震得耳膜生疼。
"你...你是..."她踉跄着後退半步,打翻的茶盞在青磚上洇出深色水痕。月光透過雕花窗格斜斜切進來,照亮裴昱英氣眉眼間未褪的脂粉,戰袍下若隐若現的曲線,還有手臂處刻意遮掩的守宮砂——分明是個女兒身。
殿外驚雷炸響,映得裴昱蒼白的臉上泛起青白。她單膝跪地的姿勢卻依舊筆直,染血的虎符在掌心壓出深深的紅痕:"末将欺君罔上,罪該萬死。但懇請陛下...收回賜婚旨意。"話音未落,外頭傳來雜亂腳步聲,宇逸塵的怒斥穿透雨幕:"雪棠!裴昱擅闖後宮,你..."
龍袍掃過門檻的瞬間,宇逸塵的聲音戛然而止。他望着跪坐在地的裴昱,望着那熟悉又陌生的面容,翡翠扳指"當啷"墜地記憶突然翻湧幼時他看見——鎮遠大将軍抱着襁褓中的孩子求見父皇,說老來得女卻恐遭奸人算計,父皇允其以男裝養在軍中...
雪棠顫抖着拾起裴昱遺落的束發銀冠,指腹撫過冠上镌刻的牡丹紋。原來那些并肩練劍的清晨,那些棋盤上的交鋒,那些被她嘲笑"木頭"的時刻,藏着這般驚心動魄的秘密。窗外暴雨如注,将三人的身影澆得模糊,唯有裴昱發間未卸的金瘡藥氣息,混着血腥氣在殿内彌漫。
裴昱垂眸凝視着青磚縫裡滲出的血珠,喉間溢出一聲輕笑,帶了幾分自嘲與釋然。她緩緩卸下染血的護腕,露出腕間淡青色的血管,在燭火下輕輕顫動:“這下可随了公主的意了——未将本就是女子,縱有萬千情意,又怎敢妄想娶你?”
話音未落,殿外驚雷炸響,雨幕斜斜撲進窗棂,打濕了她肩頭破碎的甲胄。裴昱擡起頭時,眼尾胭脂暈染的痕迹被雨水暈開,倒像是哭過的模樣:“幸而...幸而公主從未将我放在心上。如此,倒省了許多糾葛。”
她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如同冰棱墜入雪棠心湖。雪棠攥着銀冠的手指節發白,忽覺喉間發緊。那些曾被她嗤笑為“古闆”的相處片段,此刻卻如走馬燈般在腦海中翻湧——裴昱替她擋下刺客時溫熱的血,教她騎馬時掌心的溫度,還有棋盤上落子前欲言又止的神情。原來那些令她厭煩的笨拙,都是一個女子藏在铠甲下,小心翼翼的溫柔。
雪棠手中的銀冠“當啷”墜地,在寂靜的殿内激起清脆回響。她望着裴昱發間淩亂的束發帶,突然想起三年前上元節,自己賭氣将花燈抛入護城河,是裴昱毫不猶豫躍入冰冷河水中打撈,上岸時濕透的束發帶就像此刻這般狼狽。
“所以那些時候...”雪棠的聲音發顫,“你總不願與我同飲一盞酒,不肯讓我靠近你的營帳,原來都是因為...”
宇逸塵彎腰拾起翡翠扳指,指腹摩挲着扳指上的螭紋,忽想起鎮遠大将軍臨終前攥着他的手,渾濁老淚浸濕龍袍:“犬子...犬子還望陛下多多照拂。”此刻看着裴昱鬓邊散落的青絲,他終于明白老将軍未盡的囑托。
“陛下!”殿外傳來鄭玮的叫嚷,腳步聲由遠及近,“裴昱私闖後宮,還攜虎符妄圖謀反,此等大罪......”
裴昱猛地起身,染血的裙擺掃過滿地狼藉。她從懷中掏出一卷泛黃的诏書,展開時露出先皇禦筆朱批:“鎮遠大将軍之女裴昱,可女扮男裝代父戍邊,待邊疆平定,還其女兒身。”墨迹在燭火下微微發亮,卻掩不住邊角被戰火燎過的焦痕。
“邊疆已平。”裴昱将诏書擲于鄭玮腳下,“如今我卸下戰甲,也該卸下這欺君的罪名了。”她轉頭望向雪棠,目光溫柔而決絕,“公主殿下,往後山高水長,還望珍重。”
話音未落,裴昱突然抽出腰間短刃,寒光一閃削斷長發。墨色青絲如蝶紛飛,落在雪棠腳邊,也落在宇逸塵驚愕的目光裡。殿外暴雨如注,将這一場驚變沖刷得支離破碎,唯有裴昱轉身離去的背影,漸漸融入雨幕,隻留下滿地狼藉,與雪棠心中翻湧的莫名怅惘。
雪棠的聲音沖破雨幕,帶着連她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意:"裴朗且慢!"
殿内殘燭突然爆出一朵燈花,将裴昱即将跨出門檻的身影鍍上一層搖晃的金邊。雪棠踉跄着撲過去,繡鞋踩過滿地碎發,玉镯在門框上撞出清響。她伸出的手懸在裴昱染血的披風後,最終攥住一縷飄落的青絲:"你...你為何從未說過?"
雨聲驟然急促,裴昱的睫毛上凝着不知是雨還是淚的水珠。她望着雪棠泛紅的眼眶,忽然想起那年校場,少女騎着烈馬直沖自己而來,鬓邊的珊瑚墜子随着颠簸輕晃。此刻那雙眼眸裡的驚惶與心疼,竟比記憶中任何時刻都要清晰。
"說了又如何?"裴昱低笑出聲,聲音卻像被砂紙磨過,"公主厭惡我刻闆無趣,我又怎敢用這女兒身,亵渎了殿下的自由灑脫?"她輕輕抽回發絲,任其飄向雨簾,"如今真相已明,裴某自當消失在殿下眼前。"
雪棠望着她決然的背影,心口突然泛起尖銳的疼痛。那些被她嫌棄的清晨練劍、深夜講武,此刻都化作滾燙的潮水,漫過每一寸知覺。她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在雨聲轟鳴中聽見自己沙啞的懇求:"我...我從未覺得你無趣。"
裴昱的身形猛地僵在雨簾邊緣,雨水順着她削薄的肩線蜿蜒而下,将甲胄縫隙間滲出的血痕暈染成淡淡的粉色。她垂在身側的手指微微蜷起,又緩緩松開,仿佛在與某種執念做最後的拉扯。
“殿下何必...”話音未落,雪棠已跌跌撞撞沖到她身前,素色裙擺瞬間被雨水浸透,沾着滿地碎發與泥濘。少女急促的呼吸拂過裴昱冰涼的面龐,發間玉蘭香混着血腥氣,竟無端生出幾分纏綿。
“原來你總躲着我,是怕我發現...”雪棠的指尖顫抖着撫過裴昱束胸的繃帶,觸到那些被铠甲勒出的舊傷,眼眶突然滾燙。記憶裡裴昱替她擋箭時的悶哼、校場比試故意相讓的破綻、還有每次接過她糕點時耳尖泛起的紅暈,此刻如潮水般湧來,将所有嫌棄與誤解沖得支離破碎。
殿内傳來宇逸塵壓抑的歎息,龍袍掃過青磚的聲響漸近。裴昱猛地握住雪棠的手腕,卻在觸及那溫軟肌膚時又慌亂松開:“陛下在此,末将...裴昱僭越了。”她後退半步,卻被雪棠反手扣住腕骨,力道大得驚人。
“皇兄!”雪棠轉頭時,淚與雨混作一片,“裴昱欺君是罪,可她守邊關、護家國也是真!若她是男子,你定會贊一聲巾帼英雄,如今不過是女兒身,為何就要趕盡殺絕?”她攥緊裴昱染血的衣袖,“我不要什麼聯姻,不要什麼驸馬,我隻要...”
話音戛然而止,殿外驚雷炸響,照亮裴昱睜大的雙眼。雪棠喉間滾動,最終将滾燙的話語咽回心底,隻是固執地擋在裴昱身前,如同幼時舉着木劍護在皇兄面前那般倔強。
宇逸塵的目光掠過裴昱頸間若隐若現的守宮砂,又落在雪棠濕透的裙擺上。他想起先帝臨終前的密诏,想起鎮遠大将軍滿門忠烈的牌位,袖中緊握的翡翠扳指硌得掌心生疼。
“鄭玮,”他突然開口,聲音冷得讓衆人一顫,“将裴昱...暫押天牢。”餘光瞥見雪棠瞬間蒼白的臉色,又補了句,“待明日早朝,再議。”
裴昱望着雪棠泫然欲泣的模樣,忽然輕笑出聲。她伸手替少女拂去臉上的雨珠,動作輕柔得像是在觸碰易碎的琉璃:“别哭,殿下。”她的聲音混着雨聲,低得隻有兩人能聽見,“我既敢以女兒身披甲,便也敢賭...這天下,容得下一個裴昱。”
夜色如墨,天牢内燭火搖曳。裴昱倚着潮濕的牆壁,指尖無意識摩挲着鐵欄上的鏽迹。忽然,一陣細碎腳步聲傳來,雪棠提着裙擺,發間簪着的白玉蘭沾着夜露,跌跌撞撞沖進牢房。
“你怎麼來了?”裴昱慌忙起身,卻因傷口撕裂而踉跄。雪棠快步上前扶住她,掌心的溫度透過單薄的衣衫,燙得裴昱心口一顫。“我求了皇兄整整兩個時辰,他才肯讓我見你。”雪棠聲音哽咽,“明日早朝...他們定會拿你治罪。”
裴昱望着少女泛紅的眼眶,擡手想替她擦去淚痕,卻又在半空停住。“殿下不必如此。”她輕笑,“裴昱本就犯了欺君之罪,若能用這條命,換得殿下自由,也算值得。”
雪棠突然抓住她的手,指甲深深掐進裴昱掌心:“我不要!我不許你死!”她的眼淚滴在裴昱手背上,“這些日子我才明白,那些被我嫌棄的時刻,竟是我最安心的時光。你教我騎馬,陪我練劍,每次我闖禍,第一個出現的總是你...”
裴昱的呼吸驟然急促,燭光在她眼底映出點點碎金。還未開口,牢門外傳來腳步聲。宇逸塵身着常服,手持一卷密檔,面色凝重地走進來。“裴昱,你可知罪?”他的聲音低沉,卻無往日威嚴。
裴昱松開雪棠的手,單膝跪地:“臣知罪。”
宇逸塵将密檔擲在地上,紙張展開,露出滿篇血書。“這是邊疆百姓聯名上書,求朕赦免你的罪。”他的目光掃過裴昱與雪棠緊握的手,“鎮遠大将軍臨終前,曾托孤于朕,要我護你周全。”
雪棠猛地擡頭,眼中燃起希望:“皇兄,你的意思是...”
“但國法難容。”宇逸塵打斷她的話,“念在裴家世代忠良,朕準你恢複女兒身,免去欺君之罪。不過...”他看向裴昱,“你需即刻卸甲歸田,永不得再踏入朝堂。”
裴昱愣了一瞬,随即叩首:“謝陛下隆恩。”
雪棠卻急了:“就這樣?她為家國出生入死,怎能如此打發?”
宇逸塵輕歎一聲,走到牢窗前,望着漫天星辰:“雪棠,你可知裴昱這些年在外,替你擋了多少明槍暗箭?那些觊觎你婚事的勢力,都被她一一化解。她以女兒身守邊關,本就是在刀尖上行走。”
雪棠轉頭看向裴昱,後者卻避開她的目光。“明日早朝,朕會昭告天下,長公主暫不議婚。”宇逸塵背對着兩人,“至于你們...”他沒有說完,轉身離去,隻留一地月光,灑在相擁而泣的兩人身上。
晨光初現,裴昱身着素衣,牽着一匹老馬,站在宮門前。身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雪棠提着裙擺跑來,發間别着她最愛的珊瑚墜子。“裴朗,等等我!”她氣喘籲籲,“皇兄賜了婚...是賜給我們的。”
裴昱瞪大雙眼,看着雪棠手中的聖旨,淚水奪眶而出。“這次,換我護你一生。”雪棠将聖旨塞進她手中,握住她的手,“我們去邊疆,看遍萬裡山河,可好?”
裴昱握緊她的手,笑着點頭。朝陽升起,兩人攜手離去,身後宮牆巍峨,卻再也困不住兩顆相愛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