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驚得江淩芸指尖一顫，銅鏡映出她眼底轉瞬即逝的怔忪。她闆起臉，鳳目卻柔得能滴出水來："越發沒規矩了。"可懷中的小人兒早已沉沉睡去，嘴角還挂着滿足的淺笑，發間銀鈴随着呼吸輕輕搖晃，在寂靜的宮裡，敲出細碎而溫暖的回響。
寒夜的梆子聲穿透乾清宮的窗棂時，宇文玥正蜷在江淩芸膝頭聽《嫦娥奔月》的故事。女童忽然擡起沾着蜜漬的小臉，琉璃般的眸子映着搖曳燭火：“皇額娘，要是有一天玥兒也被風吹走了，你會像後羿那樣追來嗎？”
江淩芸手中的書卷驟然頓住。殿外風雪呼嘯，卷着細雪撲在九龍戲珠的窗棂上，倒像是女童天真的話語掀起了回憶的漣漪。她想起娴妃近日愈發沉重的咳聲，想起太醫欲言又止的神色，指尖不覺撫上宇文玥柔軟的發頂：“傻話，皇額娘會把玥兒護在掌心裡，誰也帶不走。”
這話卻惹得宇文玥突然坐直身子，鄭重地從頸間摘下枚紅繩系着的平安鎖。鎖面已被摩挲得溫潤發亮，背面刻着的“長命百歲”四個字邊緣都泛着柔光：“這是出生時父皇賜的，現在送給皇額娘。”女童将冰涼的金鎖塞進她掌心，“這樣，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了。”
窗外的風雪突然喧嚣起來，震得檐角銅鈴叮當作響。江淩芸望着手中帶着體溫的金鎖，恍惚間回到多年前的戰場。那時她身披戰甲揮劍斬敵，從未想過會被這樣一枚小小的金鎖，鎖住了最柔軟的牽挂。
第二日清晨，當江淩芸在椒房殿批閱奏章時，宇文玥頂着亂糟糟的發髻沖了進來，裙擺還沾着露水。女童懷裡死死抱着個錦盒，打開卻是滿滿一盒曬幹的雪松香花瓣：“禦花園的樹落了好多，玥兒都撿來了！這樣皇額娘走到哪兒，身上都是香香的！”
陽光透過雕花窗棂灑在女童仰起的小臉上，江淩芸忽然想起昨夜那枚平安鎖。她伸手将宇文玥抱上案幾，任由小丫頭往自己袖中塞花瓣，鳳目泛起點點笑意。殿外春雪漸融，檐角冰棱墜落的滴答聲裡，藏着比任何誓言都綿長的溫暖。
春末的驟雨說來就來，宇文玥冒雨沖進乾清宮時，懷裡死死護着用油紙裹住的物什。她的襦裙已被雨水浸透，發間銀鈴也失了往日的清脆，卻仍仰着沾着雨水的小臉，眼睛亮得驚人："皇額娘快看！"
油紙層層展開，竟是幅未幹的水墨畫。稚嫩的筆觸勾勒出歪歪扭扭的宮殿，畫中央兩個小人兒手牽手，其中一個戴着鳳冠，另一個頭頂插着朵歪扭的薔薇。宇文玥指着畫角的墨團，聲音帶着抑制不住的興奮："這是玥兒新學的落款，先生說要寫名字才算作數！"
江淩芸指尖撫過畫紙邊緣暈開的墨痕，忽然瞥見畫軸背面的小字——"皇額娘和玥兒，永遠不分開"。墨迹被雨水洇得模糊，卻仍倔強地透出幾分堅定。殿外驚雷炸響，她将渾身濕透的女童摟進懷裡，繡着鸾紋的披風裹住那小小的身軀。
"下次不許這般胡鬧。"江淩芸的斥責裡裹着暖意，卻被宇文玥突然的抽噎打斷。女童将臉埋進她頸窩，聲音悶得發顫：皇額娘，"娴額娘咳血了...他們說人要是總咳血，就會像宮牆的顔料般慢慢褪色..."
殿内驟然安靜，唯有雨打芭蕉的聲響。江淩芸輕拍着女童後背，目光落在案頭那盒雪松香花瓣上。那些曬幹的花瓣在風雨聲中輕輕顫動，恍惚間化作多年前禦花園裡追逐紙鸢的小小身影。她忽然想起宇文玥總說自己身上有雪松香，此刻才驚覺，原來這份香氣早已悄然纏繞住彼此的生命。
"皇額娘在呢。"她将下巴抵在女童發頂，聲音比春雨更輕柔，"我們會守着彼此，就像這畫裡的小人兒，無論風雨多大，都緊緊牽着對方的手。"宇文玥擡起淚汪汪的眼睛，琉璃般的眸子裡倒映着江淩芸溫柔的面容，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小了，檐角滴落的水珠，在青石闆上敲出細密而溫暖的韻律。
宇文玥仰起沾着淚痕的小臉，琉璃般的眸子映着燭火，滿是執拗與期待："皇額娘可不許反悔！"她攥住江淩芸的衣角，指尖微微發顫，像是要将這承諾深深烙進掌心，"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要是皇額娘忘了，玥兒就天天追着皇額娘念！"
話音未落，宇文玥已主動伸出小拇指，粉白的指尖輕輕勾住江淩芸的金護甲，鄭重其事地晃了晃。窗外雨勢漸歇，月光穿透雲層，在她沾着雨珠的睫毛上鍍了層銀邊，映得那雙眼睛愈發澄澈明亮，恍若藏着漫天星辰。
江淩芸被這副認真模樣逗得輕笑出聲，卻在觸及女童眼底未散的恐懼時，心頭微微一緊。她屈指輕彈宇文玥的額頭，又順勢将人攏進懷中，龍紋披風裹住那顫抖的小小身軀：“好好好，皇額娘記下了。往後玥兒若見本宮忘了，便拿這墨寶砸過來。”說着揚了揚手中墨迹未幹的畫卷，惹得宇文玥破涕為笑。
第二日清晨，乾清宮的宮人們便見小郡主捧着銅盆候在寝殿外，盆中漂浮着幾朵新鮮的雪松香花。見江淩芸踏出殿門，宇文玥立刻迎上去，踮腳将沾着晨露的花瓣輕灑在她肩頭：“先生說，花瓣浸過露水香氣更久，這樣皇額娘走到哪，都帶着玥兒的心意。”
此事傳到禦書房，宇逸塵望着案頭女兒送來的沾墨杏花箋，不禁莞爾。箋上歪歪扭扭寫着：“父皇莫要欺負皇額娘，不然玥兒就把禦花園的花都送給她！”墨迹旁還畫着個舉着小花的小人，頭頂的薔薇花畫得比臉還大。
此後數月，宇文玥愈發黏人。江淩芸批閱奏章時，她便蹲在腳邊用炭筆在青磚上塗鴉；禦花園賞花時，總要采下最嬌豔的花朵别在江淩芸鬓間。每當娴妃咳疾發作，宇文玥便偷偷溜進太醫院，學着宮女的樣子捧着藥碗，奶聲奶氣地哄：“母親快喝，喝完就能陪玥兒放風筝啦。”
秋分那日，江淩芸帶着宇文玥在禦花園放風筝。紙鸢乘風而起，女童歡快的笑聲驚起滿園雀鳥。宇文玥忽然轉身，将溫熱的小手塞進江淩芸掌心：“皇額娘，等我長大了，換我護着你和母親。”她仰頭望着天際的紙鸢，發間銀鈴在秋風中叮當作響，“就像這風筝線，不管飛得多高多遠，都會牢牢牽着你們。”
江淩芸望着女童被秋陽染成金色的側臉，忽覺時光流轉，當年那個追着紙鸢跑的小團子，已悄然長成了懂得守護的模樣。遠處昭華宮的飛檐在暮色中若隐若現，檀香混着女童身上的雪松香，在漸涼的秋風裡釀成一抹暖人的溫柔。
續寫
冬雪初霁時，宇文玥捧着個紅綢包裹的匣子跌跌撞撞沖進乾清宮，發間的銀鈴铛上還挂着冰碴。她撲到江淩芸身前，睫毛上凝着細碎雪沫："皇額娘快看！"匣子裡躺着隻晶瑩剔透的琉璃鳥，翅膀上綴着的珍珠随動作輕晃，恰似要破匣而出。
"是琉璃坊新出的物件，我拿攢了三個月的月例換的。"宇文玥搓着凍得通紅的小手，聲音裡滿是雀躍，"這鳥兒的尾羽像極了您鳳冠上的流蘇，擺在案頭，就當玥兒一直陪着您。"
江淩芸指尖撫過琉璃鳥冰涼的羽翼，忽聞殿外傳來急促腳步聲。女官面色慘白跪地禀報："娴妃娘娘...咳血不止。"宇文玥手中的匣子"當啷"墜地，琉璃鳥在青磚上骨碌碌打轉，尾羽的珍珠應聲而落。
等兩人趕到昭華宮，隻見床榻上的娴妃已氣若遊絲。宇文玥撲到床邊攥住娴妃的手，繡着石榴花的袖口滑落，露出與江淩芸同款式的金鑲玉镯。"母親别怕，玥兒把最好的琉璃鳥帶來了..."女童聲音發顫，卻見娴妃用盡最後力氣，将她的手疊在江淩芸掌心。
當夜，昭華宮的白幡随風揚起。宇文玥跪在靈前，死死攥着那隻缺了尾羽的琉璃鳥。江淩芸披着夜色踏入靈堂，見女童單薄的身影在燭火下微微發顫，發髻上别着的雪松香花環早已枯萎。
"皇額娘是不是騙我？"宇文玥突然轉身，琉璃般的眼睛浸着血絲，"您說會守着我們...可額娘還是像褪色的顔料般消失了..."殿内死寂，唯有燭淚墜地的輕響。江淩芸将顫抖的女童摟進懷中，淚水悄然滑落："對不起，是皇額娘食言了..."
寒風呼嘯着卷開靈堂的簾幔，宇文玥突然從袖中掏出枚嶄新的平安鎖，紅繩上還纏着雪松香花瓣："但玥兒記得約定...您說過會牽着我的手。"她将金鎖系在江淩芸腕間，冰涼的金屬貼着肌膚，"這次換我做皇額娘的護身符。"
窗外的雪又紛紛揚揚地下起來，落在兩人肩頭，恍惚間仿佛回到那年禦花園，那個追着紙鸢、帶着滿身雪松香的小小身影，終究在時光的磨砺中，學會了用倔強的方式守護心中最珍視的溫暖。